神武城外,一場戰鬥剛剛結束。
退走的一支騎兵,逃得滿山遍野,漸漸消失在遠方。而在城下,身着紅色軍袍的宋軍士兵,正在收拾着戰場。
“這羣阻卜人還真是識風色,見到風頭不好就跑了。”折可適站在城外的營地高處,目送遠處的逃敵。
稍遠點的地方,一隊士兵押來了幾名俘虜。從裝束上,一看就知道並不是契丹人,而是草原上的阻卜人。其中有一個衣着質地不錯,看起來有些身份。
“死不盡的狗韃子。”折可求心中恨恨,他還沒有殺個過癮,這羣阻卜人就跑了,讓他渾身上下的力氣都沒個發泄的地方。
“這些是趕着來發財的,不是來拼命的。”折可適笑得開心得很。上戰場就沒有不死人的,敵人越弱,自家的兒郎也就能保全得越多。由不得他不開心。
折可求卻還是冷哼着:“死不盡的狗韃子。”
這些廢物,根本就不敢跟折家的精銳相拮抗,裝備上差得太多,戰陣上也差得很遠。對付國中的廂軍、鄉兵或許還能佔些上風,但折家的子弟兵不論放在哪裡,可都是天下間一等一的精銳。
不過也是運氣不錯。折可適想着。
幸好提前一步趕到了神武縣,而且很是利落地攻了下來。
要是遲了一步,可就是要面對契丹人和阻卜人的聯軍了。有了城池做依靠,同樣是遠道而來的阻卜人就不會像今天這樣毫無戰心,稍稍受挫便立刻選擇了撤退。若是運氣更差一點,變成了前有城池,後有來敵的局面,縱然能勝,也會折損大批折家子弟。
不是蕭十三沒放兵馬鎮守此處。如武州神武縣這般關鍵的戰略要地,不可能不重視。光是皮室軍就有一支千人隊,然後還有本地的部族軍,五六千都有了,分鎮各處要點。其中在縣城處,就有三千兵馬。
但折家的兵馬之精銳,不在任何一支宮分軍之下,也與皮室軍能一較短長。
駐守神武縣的遼軍主帥見麟府軍來勢洶洶,便守城待援。只是城池的寨防水平差了點,守城的戰術指揮也差了點,折可適在城下繞了一圈,轉眼就找出了十幾處城防上的破綻。而折克行找到得更多。
用了半日的工夫打造登城長梯,再用了半日工夫在城東吸引注意力,最後用了一刻鐘,將神武城南門給奪了下來。
昨夜在城外設了營寨,按紮了一半兵馬。雖然城防還是不堅固,但掎角之勢的一城一寨,對遼人來說,卻已經是堅不可摧了。
三千阻卜人趕來,只一交戰便丟盔棄甲。這一仗,勝得可謂是痛快。
“三伯出來了。”折可求突然身子一震,向折可適身後的帳篷張望了一眼,轉身就走,“七哥,小弟還有事先走一步了。”不待折可適反應過來,轉眼就跑遠了。
折可適搖了搖頭,無奈地嘆了一聲。
折家嫡系的子侄,對家主折克行都是又敬又畏。之前的族長折克柔身體不好,一直以來都是折克行代行家主之職,對族中的子弟一向嚴格要求,弄得如折可求這樣的晚輩,見了人就躲。
折可適身上差事多,當然不能跑,轉過身等了一下,就見折克行從帳篷裡走了出來。就算打仗,還照樣午睡,這份氣度折可適很是羨慕,也不知自己再過些年能不能擁有。
折克行小睡片刻之後,整個人都顯得精神奕奕。看了看稍遠處幾名被看管着的俘虜,衝那個方向努了努嘴:“那些就是今天俘獲的阻卜賊?”
“沒受什麼傷的都在這裡了。受傷不起的,則都送到了城中的醫院那邊。”
“哦。”折克行又張望了兩眼,轉過來又問,“帶他們過來做什麼?”
“末將是想問一下大帥,他們到底該怎麼處置?”折可適頭有些痛,之前的契丹戰俘已經讓他很傷腦筋了,他的伯父可是將這些麻煩事都丟到了他的頭上來,“放是不能放,殺也不好殺。其中還有一個地位挺高的,似乎是族長的兒子。大帥有什麼想問的,正好可以問一問。”
“想那麼多做什麼?我沒什麼話想問他們。”折克行笑了一笑,笑容中充滿了猙獰。擡腿就衝着阻卜人的俘虜走過去。
折可適先是愣然,看着折克行的背影面露狐疑,然後神色陡然一變,連忙跟了上去,“大……大帥,萬萬不可。”
“什麼不可?”折克行慢悠悠地問着,但腳步卻一點不慢。
折可適臉色更加難看,邊追邊說:“殺俘不祥,且不得制置使韓樞密的軍令,便自行處斷,朝廷那邊也不會答應啊。”
折家就在邊境上,平日作戰那是奉朝廷之名,戰場廝殺,死了傷了都無話可說。但殺俘就不一樣了,無謂地與遼人結下血仇,那可就是不死不休的結果。
過去跟西夏結下世仇,族中的長輩便少有能在牀榻上辭世的。難道以後還要跟契丹人、阻卜人也這樣嗎?以折家的子弟數量,還能支撐多少年?
折克行忽然站定了,回頭來瞪着眼一聲喝罵:“糊塗!”
折可適又愣了,不知折克行爲何如此說。
“你在這裡等着。”折克行擡了擡手,招了兩名親兵一左一右攔住了折可適,自己則又往俘虜那邊走過去。
折可適想追上去,卻被兩名親兵攔住。
“你們放開!”他又急又怒地低聲喝道。
“七郎。”年長一點的親兵嘆着氣,拽着胳膊的兩隻手卻一點不鬆勁,“你就當體恤體恤我們吧!”
體恤?那族中的子弟要不要體恤?折可適越發的心浮氣躁。
今日殺人,明日就被人殺,無謂的殺戮不論放在什麼地方,都是會受到抨擊的。何況今日殺了俘虜,日後誰還敢降?
“大帥向來有主張,且最重族中子弟,你且放心看着就是了。”
折可適哪裡能放心看,掙扎着要撥開他們的手好脫身。
折克行絲毫沒有將注意力轉移到這邊。只見他在那個地位看起來挺高的俘虜面前不知說了什麼,那俘虜就猛地擡起了頭,你來我往地與折克行說了三五句,便一下子拜了下來,接連叩了三五個響頭。
折可適看得怔住了,嘴張着也沒有自覺合上,更不掙扎了。
片刻之後,他方纔低聲咒了一句,“耶律乙辛養的一羣好狗。”
折可適看得很清楚,他的伯父,折家的家主,竟然在幾句話之間,已經把這幾個阻卜人給招納了過來!
折可適心中羞惱,方纔的舉動現在看起來就是個笑話。攔着他的兩名親兵也鬆了手,但他只想轉回去。
只是這時又見折克行在那邊不知說了什麼,然後幾個俘虜站起了身,跟着另一名親兵往邊上的帳篷過去了,大概是帶下去洗漱更衣。
“是侄兒誤會了。”折可適紅着臉,幸好在漸暗的暮色中,已經看不太清楚了。
“你沒有誤會。”折克行沉聲道。
折可適驚訝地擡起了頭。
“如果他們不願意降順,我就準備開殺戒了。不過些許俘虜,殺之如殺一狗,又有什麼不能做的?”
折可適訥訥無言,不知道折克行說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話。
“遵正!”折克行很正式地叫着侄兒的表字,目光變得銳利如劍:“你要記住,折家想要存續,朝廷的信任是絕不能少的!”
折可適身子一震,旋即點頭:“侄兒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折克行輕聲一嘆,“家裡也難。”
“嗯。”折可適明白折克行的用心,折家在大宋國中地位特殊,所以能世鎮府州,同時掌控一軍兵馬。可也正是因爲這個特殊性,所以折家一直都被另眼看待。
夾在宋遼之間,以折家的實力,想兩面討好比白日夢還要荒謬萬倍,而想要保證折家的安穩,就必須得到朝廷的信任。在過去,是與西夏有不共戴天之仇,在現在,則是要跟遼人結下化解不開的仇怨。
折克行回頭看了一看幾個阻卜人進去的帳篷,嘴角翹了一翹:“大小十一個部族,總共八千餘帳,人口大約有四五萬。”
“是這幾支阻卜人的家底嗎?”折可適問道:“怎麼這麼多?!”
“對半折吧。三四千帳是有的,人口也該有兩三萬。否則也不會有這近三千兵馬。”折克行呵呵兩聲笑,“不算少了。”
追在折克行的身後,折可適覺得自己離伯父的水平還差得很遠。真的很遠。伯父一下子就抓住了關鍵,而自己卻始終沒有想到。這就是經驗的差距。
折克行心中也暗自得意。
什麼叫錢是英雄膽?這就是!
沒有大宋的財力物力,折克行如何會去說服那些阻卜人。他說出來,也無法取信於人啊。
大宋的確富庶,遍地是黃金。但包在金子外面的是能崩掉牙齒的石頭和鋼鐵。
既然敲不開外面的硬殼子,那就乾脆投靠過來,至少能分潤一點好處。
投靠哪邊不還都是做狗?就算在遼國,難道還能指望凌駕在契丹人之上。每年的貢賦從來都不能少,普通點的小部族也要七八匹馬、幾十口羊。哪比得大宋富庶和大方。甚至連貢賦也只要些角筋之類的資材。
所以當折克行出言拉攏,很直白地許了些好處,這幾位阻卜戰俘也就很是乾脆地投靠了過來。還拍着胸脯要傳話回族中,讓族人們都來投效。
不過就是換個東家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