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折可適收買了阻卜人的最新信報,韓岡只想哈哈大笑。
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可惜現在還沒有三國演義,市井中的說三分中也還沒有出現這些後人耳熟能詳的虛構故事。否則章楶、黃裳當也會大笑着說着這兩句笑話。
契丹人這一回可真是得不償失了。
之前他是擔心過度了,以折克行的老辣和精明,當然能一眼看破阻卜人對契丹政權潛藏於心的畏懼和憎恨,同時也能看得出阻卜人對大宋富庶的垂涎。
折克行放了一開始便俘虜的阻卜貴人,轉過頭來,就一下來了三四千準備投效到大宋一方,跟契丹人過不去的阻卜人。大小十餘部,連同家族少說也有一兩萬人。
反正都是打工,一邊是不給錢還要盤剝的扒皮,另一半則是願意拿錢買平安的富戶,有選擇的可能下,會選誰自是不言而喻。
不過韓岡對這個時代的北方異族完全沒有好感,這麼多人日後多半是麻煩,要是再少上一半人就好了。
只是眼下倒是保證了麟府軍和神武縣的安全。論起日後,還是眼下更爲重要。
韓岡已經傳令折克行,讓他在糧草補給許可的情況下,將主力放在神武縣,而不是立刻南下。
神武縣是溝通河外和代州的捷徑,同時也是通往遼國西京大同府的另一條主要道路。有了古長城以內的這一個通衢要地,日後任何在河東用兵的戰略規劃,選擇餘地也能多上許多。
不過笑過之後,韓岡的笑容也轉成了苦笑,並不是所有的消息都是好消息,也並不是所有的好消息就沒有壞的一面。
這世上不論想做什麼皆少不了錢糧二事。治政興兵撫境安民都不能沒有錢和糧。韓岡作爲統帥,需要操心的不僅僅是的戰略戰術的問題,自然還有後勤補給。
官軍收復忻州,除了讓河東的局勢更加偏向於大宋之外,還帶來了幾千張要吃飯的嘴。這讓之前拍着胸脯保證糧秣供應的留光宇和田腴,都陷入了深深的後悔之中。
韓岡對此也很是無奈。遼軍攻入了代州境內之後,對代州的百姓劫掠、姦淫、殘殺,無所不爲,甚至連人帶物一併擄走,帶回國中做牛做馬——每日被押送通過雁門關的宋人,據說是從早到晚一刻不歇。
即便在蕭十三領軍南下之際,留在代州鎮守後方的遼軍,也沒有停止對代州生民的殘害。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代州地界之內,倖免於難的百姓已十無二三,要麼被遼軍所殺,要麼是凍餓而亡,要麼就是躲進人跡罕至的地方,剩下完全沒有受過糟踐的,也基本上是山溝中荒僻鄉村裡的居民。
他們爲遼軍的肆虐惶惶不可終日,雖有許多拼得一死也要向遼人復仇的英雄,也有許多人受到了《禦寇備要》的激勵,或明或暗地與遼人相周旋,但更多的還是於恐懼中向上天祈求救世主的到來。
然後,他們終於等到了。但同時也給正要與遼軍決一勝負的官軍,帶來了頭疼不已的工作。
隨着官軍北上並大勝遼人的消息向代州各地傳播開去,越來越多的代州百姓逃離了仍在遼人控制下的淪陷區。光是最近三天就有三千多,平均一天一千一百人抵達忻口寨。而且完全可以預見,除非官軍能夠一舉擊敗遼軍,否則就只會發現投奔而來的難民一日多過一日。
這使得主力駐紮在忻口寨的官軍,在糧食上的壓力陡然增大。但不論是韓岡,還是他的幕僚們,都不可能說出將這些已經無家可歸,同時變得一貧如洗的百姓拒之門外的提議。
“在籍簿上,代州戶三萬,口十五萬,加上逃避人丁稅的隱戶,以及爲數更衆的沒有登記的婦孺,少說也有二三十萬人口。”章楶臉上的苦笑跟韓岡一模一樣,“其中只要有十分之一逃來忻口寨,就沒足夠出戰的糧秣了。再多些,便只能剋扣口糧以補百姓。”
韓岡曾是河東經略,代州的戶口數據不必等翻了故紙堆的章楶來說,他也是同樣心中有數。故而韓岡的頭就有些疼,之前參謀部的合議完全預計錯了百姓來投的速度,整整多了一倍,使得來不及將之疏散,讓其到後方就食。
“折府州那邊也需要大批的糧秣,數目還不能少。”黃裳也跟着說道,“折府州之前發函來報,神武縣囤積的糧草只夠折府州本部所用,但加上屬於意外之喜的阻卜人,再節省也只能支撐一個月。”
韓岡和幕僚們說話的時候,正是在巡視忻口寨的糧庫。蕭十三在撤離忻口寨的時候,放了把火,寨中的房舍都燒了個七七八八——韓岡之所以駐兵於此,也只是看在外面的城牆尚在——自然不用指望還留着糧食。現在糧庫中的積存,還是這段時間,從後方拼命運上來的。
這裡的儲備不論怎麼看,想要支撐現有的大軍食用,加上即將來投和已經來投的百姓,以及降服的阻卜人和他們的家眷馬匹,只有把一日兩餐改爲兩日一餐還差不多。現在韓岡連已經抵達太原的萬餘西軍都不敢調上來,真北上了,全都得餓死——通過石嶺關的道路就那麼寬,要麼走糧草,要麼走大軍,韓岡也只能選擇先填飽肚子。
糧庫中二十幾座相隔都在三十步以上的糧垛,已經證明了之前的一段時間,留光宇和田腴兩人對工作算得上盡心盡責。
不過田腴、留光宇作爲主要負責人雖功不可沒,但其中各個環節細務的負責人也同樣功績匪淺。他們主要是從河東經略司中挑選出來的底層官員和胥吏。這是韓岡過去用熟了的人手,同時他們也都跟着韓岡經歷過上一場戰爭,做起事來也得心應手。
至於河東路都轉運使範子奇那邊,韓岡乾脆就跳過去了。
之前韓岡任河東經略使時便很少與轉運司打交道——並不是範子奇沒能力或人品不堪,可作爲在陝西留下諸多笑話的大範老子【範雍】的孫子,並且恩主唐介又是被王安石氣死,韓岡這個王安石的女婿跟他套不上交情——反正他也不怕漕司在事後查對賬籍時找自己麻煩。戰爭時出現的財政黑洞,除非要整人,否則就沒有秋後算賬一說。
而且若他現在是宣撫使的身份倒還好辦,可以直接將轉運使喚來當下屬用,但身爲執掌兵馬的制置使,韓岡無法直接控制漕司。中間隔了一層,指揮起來總歸會是彆扭得很。反正不論用不用轉運司,動用民夫運送糧草等事,都還是要靠地方州縣來協調,既然如此也沒有必要中間再多插上一層手續——韓岡對州縣官有着便宜行事之權,直接奪官都可以來個先斬後奏,補給線沿途的官員可是一個比一個聽話賣力。
折可大今日也跟着韓岡,他同樣的望着一個個看似不少其實遠不足以食用的糧垛,忽而提議道:“樞密,要不要把阻卜降順一事泄露給遼賊。想必遼賊也絕不想看到這些部族投向中國,必然會遣兵阻止。要是兩邊能拼個兩敗俱傷,也能省下些糧草了!”
阻卜降人的草場必然會放在河東,而河東適宜養馬並且還是荒僻之地的也就那麼一兩處,也都是鄰接府州,位於河外。不論是從現在的局面,還是爲了自家着想,折克仁都不想讓太多的阻卜人成爲自家的鄰居。
黃裳聞之雙眼一亮,但看了看韓岡,然後便搖了搖頭。
“不要玩小動作。”韓岡毫不猶豫搖頭,“雖然我也不想看到太多阻卜降人,那些賊子也根本不可深信,但聖人之教大公至正,從來沒有無罪而誅這一條!”
爲人處世要堂堂正正、正大光明,秉持這一觀點的人很難在紅塵中安然生存。但做任何事,卻仍是必須要有一個說得過去的藉口。越是位高權重,在這一點便越是不能犯錯。
隨着地位漸高,眼界更廣,韓岡在這方面有着更爲深刻的認識。殺阻卜人可以,但大義的名分不能少。讓阻卜人與契丹硬拼一場自是不錯,可這必須要有正大光明的理由,而不是依靠陰謀詭計。
折可大面色赧然,正要謝罪,就見韓岡回頭笑道:“反正此事蕭十三不可能不知道,用不着我們多嘴多舌。”
折可大怔了一下,低頭受教。
章楶微微一笑,正是這個道理。以大宋的國力並不需要太多的異族來捧場,用阻卜人消耗遼軍的實力是必然的,但有些事是不必髒了自己的手的。
“只有阻卜人證明了他們是大宋忠臣之後,才能得到相當的待遇。”韓岡站定了,頓了一頓,“大宋子民夏稅秋賦,若非災荒,從無一年而絕。你我口俸皆從此中而來,就連天家的日常耗用也是來自於民脂民膏,故而保境安民是朝廷不可推卸的責任,大宋子民就該受到官軍的守護。遇上災荒,朝廷要賑濟,逢上盜賊、兵禍,朝廷也有義務爲其復仇。只是磕個頭,就想拿到大宋子民才能享有的好處,這世上可沒有那麼好的事啊!”
折可大連連點頭,只覺得韓岡說得太對了。黃裳在韓岡身邊日久,想法觀點也漸漸受到同化,也同樣覺得一針見血,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只是章楶皺眉想了一陣,忽然說道:“樞密的這番話倒有些似商家的行事了。”
“非也,不過‘信’字而已。”韓岡雖然覺得這就是契約,但他可不敢在自己的觀點跟商業行爲掛上鉤,“只管向百姓要錢要糧要人要物,而朝廷凡事不理,豈不是與強盜無異?”
“天子受命於天,設州縣,置百官,以臨萬民。牧守天下億兆元元,何可謂之凡事不理?”
“牧守之中就有保護的意思吧?天下之大,無所不覆。但難道屢屢劫掠中國的四方蠻夷也該受到朝廷的保護嗎?應該只有遵循王法的人們吧!”韓岡沉聲說道,“民無信不立,國家之立便在一‘信’字之中。百姓上繳錢糧貢賦,而朝廷回覆的便是一個‘信’字。百姓有事,能夠相信朝廷會爲之解憂,國家由此而立。訴訟紛爭、交通水利、生老病死,親民官無所不預,便在於此。盜賊、災異、兵禍,更是朝廷必須爲百姓抵禦和清除的。何況做這些事的錢糧也來自於百姓。取之於民,難道不該用之於民?”
這些觀點說不上新奇,韓岡說得也有道理。但章楶出身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福建,本身的家族就是靠着商業的收益來維持生計,對商業的形式瞭解得很深。韓岡的說法乍聽之下就相當於商家的契約交換,這讓章楶聽得有些不怎麼順耳。
不過韓岡和章楶的辯難還沒開始就結束了,一封來自於北方的信報傳到了韓岡的手中。
“樞密,怎麼了?”見韓岡看了公函之後便皺起了眉頭,黃裳便問道。
韓岡轉手將軍報轉給了黃裳,讓他傳閱章楶和其下的幕僚,語氣淡然:“想不到是折遵道【折克行字】親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