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樞密,白玉那邊又有軍報來了。”
韓岡正皺着眉頭,黃裳拿着一份公函進了帳來。
“朔州的消息倒還真是多。”
“不是朔州,是白玉。”黃裳強調着手中公函的出處。
折克行本官、差遣皆在白玉之上,在白玉領命離開時,韓岡也是讓他聽從折克行的指揮。
白玉不敢違反韓岡將令,只是他將折克行的安排一五一十都寫了報告回來,軍營中的大小事也事無鉅細都向韓岡稟報。這讓在韓岡身邊掌書記的黃裳覺得很煩。
“白玉忠勤太過,並非正人。”
“成見不要那麼重啊。”韓岡笑着接過黃裳手中的文函,掃了一眼後,見的確沒有什麼重要的事,便又放了下來,對黃裳又道:“他能將事情辦好就行了。”
黃裳對白玉的確是有些成見,就是之前白玉來拜見韓岡時做得太難看。
韓岡將西軍精銳一留多月,不給他們立功的機會,白昭信抱怨幾句是正常的。韓岡也不覺得被冒犯了,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已——一般來說,地位越高,對口舌是非就越不看重,而是會更加註重行動和實際。
而白玉爲此給說氣話的兒子一巴掌,也可算是無暇思索下的自保手段,韓岡也同樣能夠理解。但之後又踢一腳算什麼,把他韓岡當成什麼人了?
韓岡由此對白玉的感官降了一個等級,而當時在旁作陪的黃裳,對白家父子兩人更是一下便沒了好感。
白玉能力是有,在關西諸多將領中,雖不能說是第一流的,至少算得上中規中矩。可惜做人做事差了一籌,讓人心裡不舒服。
難怪以他在關西軍中的資歷,最後還是沒人願意用他。
郭逵救了他一命,恩同再造,卻沒設法將他調去河北做親將。其中有自全的因素,但也肯定是覺得白玉不堪驅用。
若白玉不是多了那一腳,韓岡不介意在幕府中給他留個位置,但現在是不可能了。只會是有多少功勞,給多少獎賞,不會破格提拔,也不會將之視爲親信。
沒有後臺的武將,想要晉升,除了熬時間,別無他法。韓岡本想給他機會,可惜白玉沒能把握得住。
不過話說回來,這一回若能成功,功績也夠讓白家三代安康。一名年過五旬的武將,對此還有什麼好奢求的?
白玉的問題想過就算了,現在問題是皇帝。
現如今的代州本郡,除了幾座關隘外,基本上都已經收復,而且那幾座關隘出口,皆有重兵設營把守,不虞遼軍襲擊。
而朔州州城處,折克行和白玉正在準備與遼軍主力決戰。整訓兵馬,修整城防寨防,試圖在遼軍來襲前,做好萬全的準備。並不準備親臨朔州戰陣的韓岡,只需要在代州城等待消息便可。
他的心神,多數都放在了從京城傳來的急報那裡。
復幽雲者封王。
這可是生封王爵,而且必然是異姓王。
漢代是非劉不王,除了國初和末年,沒有異姓封王的例子。唐時的情況又不一樣,但異姓封王的依然稀少,安史之亂後才稍稍多起來。
以本朝開國後逐漸形成的規則,外藩不論,朝中的異姓臣子封王只能是在死後,生不封王。
之前得封異姓王的趙普、慕容延釗、高懷德、曹彬、潘美,要麼是皇后的父祖輩,要麼就是立有大功,無從酬獎。而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封爵時已經不在人世,乃是追封。
韓琦相三帝、立二主,在他故世後,一直都有說法要將其封王,不過至今沒有動靜。
要想生封王爵,在如今,至少得有郭子儀那般的不世之功。
光復幽雲者,勉強夠資格。不過韓岡不論怎麼想,都覺得皇帝的這句話,肯定不會是侷限於本意。應該是針對眼下的局面,經過一番計算的結果。
或許是針對領軍的幾位帥臣,或許是針對現在的和議。反正皇帝必然暗藏其他心思。
但這分明是亂命!
皇帝哪裡能隨意地將一個王爵授予他人?朝廷自有制度在,容不得皇帝恣意妄爲。
說句難聽話,萬一皇帝當真連下亂命,讓韓岡自盡。那時候,他是自裁還是不自裁?
照常理,韓岡當然可以不理會,還沒有成爲正式的詔令,僅僅是口諭而已。
沒了大政之權的天子亂命,雖不便呸上一口,也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韓岡記得有傳言說仁宗皇帝晚年多病,頭腦時常不清醒,一次犯病時還當着遼國使者的面,高呼着皇后和宰相要謀害他,可也沒見曹太皇和韓琦自尋白綾,倒是把皇帝弄進福寧殿養着。
不過皇帝畢竟只是重病,並非昏聵。世人皆知,天子的心智依然清明,要不然也不會在垂危之際,仍能洞悉二大王的奸謀,讓皇后垂簾聽政。
萬一讓趙頊說出什麼話來,那就真的是無妄之災,縱然可以來個趨吉避凶,可也是少不了一身騷。日後也定然會被人拿着當作把柄,時時敲打一番。
也幸虧現在是皇后主持大政,暫時可以不用擔心這樣的詔令砸到自己頭上。
但韓岡可沒打算就此放下心來。
就在桌前,展開紙筆,韓岡開始給王安石寫信:
“亂命不諍,流言不禁,上不諫君,下不安民。敢問平章,平得何章?”
奉命前來的韓中信,瞥了一眼後就張着嘴合不攏。要有多大擔子,纔會給擔任平章軍國重事的岳父寫上這樣的信。
“樞……樞密,真的要送這封信?”
韓中信結結巴巴地問道。雖然他已經得了敇命,但還不是正式的官職,必須要經過朝廷的許可纔算正式進入官籍。
現在儘管戰爭還沒有結束,但到了這個階段,已經沒有多少韓中信立功的機會,正好可以回去走一遭,順便送幾封不方便走馬遞的私信。
“我不是說給平章聽!”韓岡不以爲然,將信紙摺好收起。
他這是要逼王安石表態。
皇帝雖然還算清醒,可已經有了神智惡化的跡象,現在儘管能攔住,如果日後再下亂命爲何?縱然還沒有通過兩府,但保不準以後就會有。
未雨綢繆,還是先讓世人明白皇帝已經無力處理政事比較好。
……
六七天過去了,消息想來已經傳到了河東前線。可從福寧殿傳出來的話,在京城中掀起的驚濤駭浪依然未有止歇。
太過驚人的聖諭,使得兩府諸臣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對於市井中的議論,一時間也是聽之任之。
皇帝的心思根本讓人猜不透。
隨着他在病榻上睡臥日久,心思和性格都向人難以理解和揣摩的方向轉變。不過轉變的方向是可以確定的,只會變得更壞,不會變得更好。
王安石不會去奢望他們還能瞞着趙頊多久。謊言無論怎麼編,都是有破綻的,時間這麼久了,想來皇帝已經看破了真相。
人雖然躺着,可心思卻是清醒的,看破了真相,然後下一個無法捉摸的命令,最後鬧得上下不安。
他究竟想做什麼?
多少人考慮過這個問題,當然得到的答案多多少少有些差異。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沒人願意去相信皇帝僅僅是希望奪回故土,才下了這樣的詔令。
在經過了去歲冬至郊祀那風風雨雨的一夜之後,皇帝的心機、城府已經爲世人所認同。他的思路必然是九轉十八彎,讓人很難琢磨透。
韓岡在河東的勝利,其實是打開了一扇大門,讓人們瞭解到瞭如何去與遼軍作戰。也看到了滅亡遼國的希望。
雖然說絕大多數世人對韓岡的這個勝利並不瞭解其意義所在,但他們這些執掌天下大政的宰輔,至少都能看透韓岡用兵方略的好處。
大宋的優勢究竟在哪裡,如何利用大宋的優勢來剋制遼軍的長處。都是在這個勝利中看到的。
收復幽雲的希望就在眼前,可趙頊的話,現在卻讓人不敢稍動。
封王並非好事,對絕大多數兩府中人來說,這句話沒有任何錯誤。
封了王后,還能指望再留在政府中?軍權、政權、財權肯定都要放棄。
以呂惠卿、韓岡的年紀,會甘心就此養老?養個樂班、造間別墅,以娛天年?
一旦被封王,必爲衆矢之的。天子會看着,言官會盯着,一言一行都會被有心人加以解讀。就像狄青當年成爲樞密使,而被言官以及更爲龐大文官羣體視爲眼中釘,瘋狂地加以攻擊,以至於英年早逝,讓人不甚痛惜。
以韓岡和呂惠卿的才智,肯定不會去爭那個王爵,他們的路還長得很。等五六十往後還差不多,呂惠卿還不到五旬,而韓岡更是在朝堂上還有三四十年的時間。擁有這樣的未來,會願意被當成囚犯?
但只爲國事,王安石就不敢冒險。
國家財計已經支撐不了,而戰爭結束看起來還遙遙無期。
現在不能放棄和談的機會,更不能讓戰爭持續下去。
王安石給韓岡去信,給呂惠卿去信,更聯合韓絳、蔡確,給郭逵下了嚴令,禁止他去幹擾和議,也禁止他去反擊遼境。
戰爭必須終止,趙頊掀起的風浪必須得到停歇。王安石夜不能寐,他只盼望皇帝不要再出難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