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時候,將軍已經是都巡檢了。”
當年韓岡還在王韶麾下爲幕僚,聽說了李復圭爲推卸罪責大開殺戒,除了不直李復圭沒有擔當的品性,併爲種詠感到遺憾外,也記下了好運氣的白玉。
“是。”白玉低聲應答。
“之後陝西推行將兵法,將軍以秦鳳都監之職任正將……是第三將吧?”
“是。”白玉聲音更沉了一分。
陝西推行將兵法時,已經被調任秦鳳路的白玉擔任第三將正將。這時候,白玉已升任了都監。但十年過去,白玉的名位依然原地踏步。
在這段時間裡,河湟已得,西夏已滅,大宋官軍更是已經走到了天山腳下,將河西走廊納入疆界之中。
多少原本微不足道的文武官員,在開疆拓土的過程中一個個飛黃騰達,王韶、韓岡先後晉升西府,種諤、燕達升任三衙管軍,王舜臣、李信之輩從兵卒成爲一路中堅,白玉這名西軍中的宿將卻什麼都沒能撈到,唯一能拿出來炫耀一下的,就只是在廣銳軍叛亂之後斬首兩百餘的一次勝仗。
但這樣的勝利,放在眼下,在面對那些正當紅的將帥時,甚至都不好意思提及。一衆將佐坐下來誇功耀武,別人拿出來的,不是斬首上千的豐功,就是破敵數萬的大捷。參加了平夏之戰的一衆將領,党項人的頭顱拿到手軟,兩百多個首級甚至還不夠一轉之功。
這是白玉的傷心事,聽見韓岡當面提起,臉色就免不了有些難看起來。他不敢現麪皮給韓岡看,只能低下頭去。
白玉心有顧忌,但在身後侍立的白昭信卻不禁忿然,壓抑許久的怒火終於再難抑制。他憤然道:“吾父若有樞密一般的機緣,豈會蹉跎至此?!”
“住口!”白玉臉上的血色一下就褪得乾乾淨淨,猝然起身,一巴掌把兒子打翻在地上,“樞密之功天下可有幾人能比,生祠遍佈關西,可是你配說嘴的?!”
說着,又狠狠地照面門踢了白昭信一腳。他下腳不輕,砰一聲悶響,白昭信頓時便滿臉是血。
“都監,你這是爲何?”韓岡皺眉搖頭。
白玉下手還真會選地方,踹身子容易出內傷,外面還看不出來,照臉去打,弄得滿口鮮血,卻不會有大礙,但看起來卻是下手極重,已經體現了真心實意的歉意。
白玉收了腳,看了捂着臉的兒子一眼,轉身低頭跪倒:“小兒無知,冒犯了樞密,末將回去當重加責罰。”
“孝心豈可入罪?且令郎說得並沒錯。”韓岡過去親自將白玉和白昭信先後攙扶起來,讓人領着白昭信去療傷,然後拉着白玉的手坐下來嘆道:“都監緣數的確遠不如他人。就是曲君玉【曲珍】,之前犯了重罪,如今也得呂樞密重用。可這一回都監來援河東,韓岡知都監宿將,用兵最穩,所以方以後路相托。只是耽誤了都監立功的機會。”
被韓岡拉着手,白玉坐立不安,“豈敢,樞密既然信用末將,末將又如何敢不盡力?”
“說的好。”韓岡哈哈一笑,趁勢放開了白玉的手,“正是多虧了都監盡力。穩定後方,我軍方能安心與遼賊決戰。這一戰的功勞中,少不了都監的一份。”
“樞密之贊,白玉絕不敢當!”
白玉再一次躬身遜謝,但這一回,韓岡在他的神色中,卻找到了一絲掩飾不住的憤然。至少在他的耳中,韓岡的話完全是託辭,做信不得。
這樣的老傢伙,鬍子都花白了,人當然也變得固執。當然不可能因爲幾句空頭話就改變看法,甚至感激涕零。但韓岡相信,白玉只要功名之心未盡,接下來就不愁他不上鉤。
請了白玉重新落座,喝了兩口茶後,韓岡才又說道:“現如今,代州後方已經爲都監穩固,剩下的,也就是面前的賊寇了。遼賊退守雁門。險關要隘,攻打不易,都監宿將,慣習軍事,當有以教我。”
“末將只知聽命行事,懇請樞密吩咐。”
“武侯有云:集衆思,廣忠益,參署是也。都監爲我僚屬,當可直言無諱,共參益之。”韓岡再看了白玉一眼,“此是軍令,都監勿再推辭。”
“……既然樞密這麼說了,白玉斗膽,就說一說想法。”白玉停了一下,見韓岡點頭,方又說了下去,“雁門爲天下知名的險關,末將雖從未親眼得見,可早已是如雷貫耳。孫子說過,‘攻城最下’,攻打險關自是等而下之。”
“嗯。”韓岡輕輕點頭,示意他繼續。
“所以以末將愚見,不如繞過去……從武州繞過去,與朔州城中的麟府軍會合一處。”
白玉是在猜韓岡的心思,然後順着韓岡的心思說話。
既然把他麾下的兵馬調到忻口寨,卻又不順便東調代州,那麼當然只會去往北面的神武縣。順着韓岡的心意說話,就是拍馬屁,拍得韓岡這位樞密副使見兼制置使高興了,也就能得到一個博取功名的機會了。
“說的好。都監之言正合我意。”韓岡拍了拍手,又道,“不過以精兵銳卒抄截遼賊後路固然爲良策,可也必須從正面攻打雁門諸關以牽制雁門中的遼軍。”
韓岡說着目光灼灼,盯住了白玉。而白玉一下就遲疑起來,他不清楚,韓岡是不是要讓他去攻打雁門關,爲折克行牽制遼軍。
那樣的話,比之前清除盜匪的差事還要痛苦。盜匪據守的破寨子怎麼能比得上遼軍坐鎮的雁門諸關?功勞就更不用說了,兵馬損失多了,甚至還會被治罪。
幸好韓岡很快就接了下文,讓白玉鬆了一口氣:“當然了,這件事不算難,代州這裡的兵馬已經足夠了。用不到都監的西軍。”
白玉的心提了起來,帶着期待,“樞密的意思是……”
“遼軍的主力已經退回朔州,麟府軍雖是奪下了朔州城,但面對馬邑周邊的重兵,自保有餘,進取不足。”
如果僅僅是驅逐遼寇,韓岡沒有使用西軍的打算。不過現在戰事進行順利,反攻入遼境在即,那麼也就沒有必要將白玉和七千西軍留在後方清理匪患。
在代州、忻州,遼軍人人思歸,無心戀戰,可當戰場轉移到遼國國內,就在家鄉作戰,那麼之前造成士氣不振的原因,也就不復存在。遼軍真正的戰鬥力一旦爆發出來,即便因爲戰馬損耗的緣故,實力大幅下降,也不是現在的京營禁軍能夠抵擋。
折克行之前在古長城處伏擊遼軍之後,便兵圍朔州城。如果是在大宋境內,遼軍一旦被圍困,不用怎麼打,自然會選擇突圍撤退。
可韓岡這兩天接到的報告中,折克行卻說遼軍多次出城反擊,此外他還遭受了兩次夜襲。戰鬥意志和慾望比韓岡在代州這邊有着顯而易見的差別。
要不是遼軍實在不擅守城,加上朔州城牆多年未有修補,即使以麟府軍之精銳,也不可能那麼容易便攻下了城池。可即便是在已經奪下,想要再進一步東進馬邑,封鎖雁門關北口,光靠麟府軍的力量還是遠遠不夠的。面對完全變了模樣的對手,只有在戰鬥能力和作戰意志上同樣出色的西軍才能讓韓岡放心得下。
白玉起身,恭聲問韓岡:“白玉當如何做,還請樞密示下。”
“折克行奪佔了朔州城,遼賊定然心有不甘,必舉大軍來奪還。你去朔州,與折克行並肩作戰,聯手迎敵。若是萬一遼賊不肯過來,你和折克行就分兵去清掃朔州城周邊的部族、寨堡,逼蕭十三遣軍來攻。”
韓岡的計劃就是背城決戰,以他手下最精銳的隊伍,來迎戰遼國的疲憊之師。
朔州和大同府同在一個盆地中,對遼國來說肯定是不能棄置,只要佔據了此處,就像是丟在湖中的香甜魚餌,不愁魚兒不趕着湊過來。
且朔州城背山而立,戰事若有不順,撤入山中,以騎兵爲主的遼軍便難以追擊。立於不敗之地,這一仗當然可以打上一回。
而且神武縣方面,糧草之前都準備得差不多,通過軌道節省下來的民夫人力,有很大一部分用在了通往武州的幾條通道上。而在翻越古長城抵達朔州後,更可以依靠就地徵發來解決。光是一個朔州城,就足以供給兩軍一萬四千餘人以及五千多戰馬一個月的口糧。
萬事無憂,只等遼軍過來一戰。
白玉等了十年,終於等到了一個機會,哪裡還敢遲疑,當即行了軍禮,“樞密之命,白玉何敢不從?願立軍令狀,定將遼賊引至朔州城下,協助折府州與其決一死戰。”
領了將令,白家父子便連夜回返忻口寨。次日上午,便領軍北上。兩天後,全數抵達武州,繼而開始向朔州進發。
在韓岡看來,戰爭已經到了尾聲。
大同也好、飛狐也好,都難以奪佔或是守住,退而求其次,能做的,也就是攻入西京道的核心之地,俘獲更多的遼人,以換回被擄走的國人,同時以巨大的損失來扼制日後遼國入寇的念頭,使其不敢再南窺。
雖然比起之前參加過的河湟、徵南和平夏諸戰,這一回的對遼戰爭可以算得上很短暫,但給他的感覺,卻是曠日持久,耗費了太多的精力和時間。
這一路磕磕碰碰,總算是有了個了局。
不過這個想法只在他接到從京中傳回來的密報。
“這算什麼?!”韓岡先是瞠目結舌,繼而大怒,“這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