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的時候,王安石先拉開窗簾望了望天色。
透過新近裝起的玻璃窗,看不到天上的星月,黑沉沉的一片。當是陰天無誤。不過打開窗後,迎面而來的風很是涼爽,沒了前兩天讓人煩躁的暑熱。
吳氏被王安石的動作給驚醒了:“今天要上朝?”
“是要上朝。”王安石嘆了一聲,轉過身來,“你再睡一會兒吧。”
“哪裡還能睡得着。”吳氏也起來了,叫了外屋的使女進來服侍更衣。
換上了朝服,匆匆用過粥飯,來到院中,王旁和出行的元隨隊伍已經在等着了。
“大人。”王旁上前問安。
他很早就起來了。這段時間在糧料院只掛個名,實際上主要的工作還是管家。家中迎來送往的大小事宜,都是王旁來處置。至今也沒有上朝的資格,不過他要爲父親王安石準備,上朝日時還是免不了要早起。
小心地服侍着父親上馬出門,王安石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二姐今天要帶鍾哥、鉦哥回來,別忘了準備了。”
“二妹妹昨天就派人來說過了,這兩日暑熱,就不讓鉦哥他們過來了。”王旁納悶,自家的父親怎麼不知道,“今天下午就二妹妹自己來。”
王安石愣了一下,臉色又黑了兩分,這一回鬧得,連女兒都生分了,“你娘知道嗎?”
王旁小心翼翼地看了王安石一眼:“就是娘昨兒說給兒子的。娘還說這兩天去常樂坊那裡看看。”
王安石心情更壞了,他沒想到吳氏竟然絕口不提,“遼人多詭詐,且河東北方諸郡人心不穩,只爲這一事,玉昆就得多留在那裡幾日。”
他也不知是在向誰解釋,說了兩句,搖搖頭,揮鞭馭馬往皇城去了。
夏日的朝會比起冬天來,要讓人感覺好很多。
不僅僅因爲不用冒着凜冽的寒風,也因爲只有清晨時纔有的涼爽。
迎面而來的涼風,儘管帶着城外鐵場的煙火氣,王安石胸中的鬱悶也爲之消散了些許。
王安石爲平章軍國重事,其位權柄極重,軍國重事無不可以與聞,故而之前被約束到五日一入朝視事。
不過在戰爭期間,王安石則日日上朝主政,實際上已經把軍政之權牢牢控制在手中。不過戰爭結束之後,他又恢復到之前的狀態,並沒有戀棧權位的意思。
不是因爲覺得麻煩,而是心懷愧疚,所以儘量避免多去見趙頊——每天宰輔們都要入宮探問,王安石正是爲此纔不願意多去朝堂。
他能得到今日的地位,能盡情施展自己的才華,實現一直以來的抱負,都是當今天子重用他的結果。現如今卻要將國事欺瞞,縱然有着充分的理由,但心中還是免不了有着沉重的負罪感。
……
“王平章今天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文德殿前的隊列中,張璪低聲跟蔡確說着。兩人在政府中勢單力薄,自然而然地就走得近了。倒是曾布,卻誰都不理,似乎要做一個孤臣的模樣。
“平章家的嬌客無所不用其極。做岳父的臉色如何好得起來?”蔡確笑道。
前日當政事堂收到了韓岡與張孝傑對話的記錄,大發雷霆的王安石到了最後也只能決定看看再說,最後什麼有意義的決議都沒有做出來。
“那番話也虧韓玉昆敢說。傳揚出去,東南西北都難安穩了。尤其是陝西那裡,呂吉甫一直都在想辦法回京,得了韓岡的提醒,還不知會怎麼做。”
妄啓邊釁的罪名一向不輕,這是爲了約束邊臣不要貪功生事,而且在朝堂上的宰輔們一般來說也不喜歡會破壞朝中政局平衡的戰爭。但韓岡的話卻是給邊地守臣的野心找足了藉口。
無論是在張璪眼中,還是在蔡確看來,韓岡的一番言辭都是徹頭徹尾的威脅。無論如何朝野都會因他的一番話而動盪起來。
按說朝堂的變動不關小民的事。可韓岡是種痘法的發明人,他說出來的話,又是與種痘法緊密相連,怎麼可能不會引起民間的議論?那畢竟是韓岡說出來的,同樣的話從不同的人嘴裡說出來,引起的反應當然不會一樣。
一旦天下士民聽聞韓岡的言辭,恐怕都會毫無保留地相信他的話,而希望朝廷能解決這個其實並不是很急迫的問題。
儘管如此,兩府卻對此很難駁斥或壓制。韓岡評價自己的功業,而且是貶低,外人如何能插話?而且從道理上說,他的一番話沒有半點不對的地方。
道理極爲樸素,百姓吃不飽飯要麼餓死,要麼造反,後者的可能性還高一點。而要讓人吃飽飯,就要開闢出與人數相適應的田地來。但要做到這一點,就要看是什麼地方了。
蔡確是福建人,很清楚在他的家鄉,那些平民百姓爲了保證能養活家中已有的子女,最後會怎麼處理生下來的幼子。
除了種痘法之外,韓岡還有一系列有關醫療厚生方面的成果,也都推行到天下。
別的不說,蔡確的族中,近些年來所生育的幼子,夭折的比例比十年前要少了近半。原本是五五開,現在至少能有七成了。
這個看似喜人的勢頭,卻正好印證韓岡一番話的正確性。
因爲能長大成人的幼兒多了,田地增加的速度趕不上人口的增長。如果不能增加可以耕種的田地,增加的人口也就會變成水裡的亡魂。
可在韓岡本人而言,這一番話肯定是藉口。爲了回到京城的大棋局上而下的一手。
兩府之中,人人都是眼睛雪亮。誰也不會相信韓岡只是亂說話。只是到現在爲止,他們根本不知道韓岡的計劃到底是什麼?可以選擇的手段太多了。就像是石頭砸進了缸裡,同時破了幾個洞,不止一個地方會漏水了。
處在相同的位階上,張璪怎麼可能明白不了韓岡的想法,反正情況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他還有什麼好顧忌的?這也是免得有人把他當軟柿子來拿捏。總結起來,終歸就是一句——
“他是唯恐事情鬧不大!”
“誰說不是……只是韓岡這麼一來,陝西那邊也少不了會有動作。”蔡確道:“誰讓呂、韓都有便宜行事之權。”
“不過宣撫、置制不可久任。拖也拖不過一年半載。”
現如今,兩府以禦寇備遼、以防反覆爲由,讓呂惠卿和韓岡繼續以宣撫使、制置使的名義,留在陝西和河東。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兩人手上的便宜行事的授權是不可能收回的。
此外宣撫使和制置使都是臨時性的差遣,並非經制官,這就是棘手之處。經制官,一任兩任三任三年六年九年的丟在任上,都沒有任何關係的,很正常的人事安排。但宣撫使、置制使權柄過重,因事而置,事畢則罷,若是久任多年,即便現在不會出一個藩鎮,有了故事循例,日後也是重蹈唐時覆轍的肇因。
蔡確並不在乎日後會不會變成中唐晚唐的局面,他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可是如果兩府決定讓呂惠卿或和韓岡以宣撫、置制二職久任地方,肯定會引來極大的反對聲,這便是給了皇后以藉口。上下相逼,兩府何能一意孤行?屆時朝堂上的風向一變,呂惠卿就必然會借力返回京城。
可難道還能任命他們爲安撫使不成?那可是形同貶責。賞罰不公,同樣會掀起軒然大波。
“其實能有個一年半載也差不多了。”
把他們拖在京外,總能尋到錯處。且如今因爲對遼戰爭的勝利,兩人名望大增,可晾上半年之後,聲勢就不會有現在這麼大,到時候怎麼安排都容易。
“平庸之輩自是如此,但呂吉甫、韓玉昆可都是敢作敢爲啊。這一回不正是明證?”
他們可絕不會缺乏挑戰底線的膽略。
韓岡當着張孝傑的面所說的一番話,傳出去就是給了呂惠卿再次整頓武備的藉口。甚至韓岡本人都有充足的理由整軍備戰,保護邊地的百姓在遼人的鼻子底下開田種地。讓朝堂爲之提心吊膽。
蔡確設身處地地爲呂、韓二人着想,如果他處在兩人的位置上,一切的關鍵就在那“便宜行事”四個字。
“那怎麼辦?”
“現如今也只能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了。”蔡確很無奈,“陝西、河東就不消說,光是開封市面上的謠言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昨日不就已經通知兩家會社,不得刊載任何有關的話題。皇城司都遣人去書局盯着了?”
不消蔡確、張璪多提。他們兩人前些天就坐在政事堂中,共同討論該如何處置妄報國家機密的兩家報社。但最後也還只是不了了之。把兩家報社查封其實更好,可一旦那麼做,就更會惹起謠言,原本不信的都會相信了。
蔡確記得前日報上曾經刊載了這一回重造籍簿所統計出來的天下戶口的總數。本來蔡確只是覺得是商人逐利之舉。但現在看來,卻似是另有一番緣由了。
不過報紙刊不刊載已經不重要了,當年沒有快報的時候,謠言照樣禁不住。
說起來一味的堵並不是上策,以兩家報社的在都下士民心中的地位,應該要好生利用纔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