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甫平章做得還真絕。韓岡前腳在崇政殿剛一遞辭表,後腳王平章就在福寧殿上也把辭表遞了。皇宋開國百年,這樣的事可不多見。”
月下,亭中,蔡謂手持銀盃,正嘖嘖稱歎。
一輪殘月映在杯中,邢恕舉杯相邀:“誰讓他有個好女婿呢。再不下狠手,下面的人就給他女婿一人給清光了。”
“折五錢今晚就在跌了,金銀鋪中都只能抵當兩文用。他們的消息靈通些,但其他行會也不差,明天都會知道韓岡辭了官。”
“呂嘉問的三司使做不了了。”
兩人對飲而盡,相顧大笑。
既不是王安石一派,又跟韓岡不沾邊,他們當然有着幸災樂禍的權力。
韓岡、王安石接連辭官,已經徹底地擰上了。
辭官對於宰輔重臣來說,並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往往只是重新確立自己的地位,化解政敵攻勢的戰術。
韓岡早間的請辭,是對其非詔入京,同時黨羽在地方上受到攻擊後的反應,在許多人的預料之中。要表明自己非是爲權位而入京,做做樣子是免不了的。
但王安石的請辭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是在崇政殿上,皇后面前;而是在福寧殿中,率領羣臣覲見天子的時候。
雖然不是在崇政殿上請辭,沒有直接跟韓岡對上,但針鋒相對的心意昭然若揭。一天都沒拖延,當天就還以顏色,順手還請求趙頊將呂惠卿也召回京來。
如果韓岡是以退爲進,這一回虧就吃定了。王安石若退,韓岡勢必不能獨留,之後還有回朝的呂惠卿壓着他。而王安石若被慰留,重新穩固地位的平章軍國重事亦能讓韓岡難以在西府展開手腳。
不過最終還要看皇后。
皇后對韓岡的看重,人人皆知。冬至夜留下的恩德,少說也能福澤韓家三代。王安石將他女婿拉下馬,徹底開罪了皇后。他推薦呂惠卿回來,天子能點頭,但回來之後,皇后可能會重用他嗎?得利的少不了蔡確一個。
這讓蔡確的兒子和門客如何不喜上眉梢?
……
“呂惠卿要回來了。”
同在月下,曾布和妻弟魏泰之間的宴席就沉悶了許多。酒菜在院中的石桌上擺了許久,可曾布的筷子連動也沒動一下。
宰輔之中,最不想看到呂惠卿入朝的,是他曾布,而不是蔡確。
畢竟呂惠卿回來,就算升任宰相,位置也是會在蔡確之下。但無論是升任宰相,還是留居西府,卻始終是在他曾布之上。
“天子還沒同意吧。王平章當也不是真心想要辭官。”
“王介甫是真辭官。呂惠卿也肯定能回來。”
曾布縱然與王安石早早地就分道揚鑣,可他對王安石的瞭解,依然深刻入骨。
王安石對呂惠卿有虧欠的,以王安石的性格,肯定要做出彌補。他今天的辭職和推薦,正是在彌補。
之前爲了攔住韓岡,王安石不惜犧牲了同樣被派遣在外的呂惠卿。現在韓岡回來了,呂惠卿完全可以援引韓岡的例子,直接啓程回京。只不過拾人牙慧,仿人行跡,不免名聲有損。呂惠卿就算再想回京,恐怕也會猶豫再三。
而王安石辭去平章一職,反手又把呂惠卿推上臺,不僅僅是保證了新黨在朝堂上的控制力,同時也是對呂惠卿的補償,讓他得到天子的許可返京,反過來映襯出韓岡行事的輕佻來。
“韓岡失之輕率,總以狡計欺人。豈不知王介甫雖老,也不是後生晚學可以輕辱的。”
王安石選擇在福寧殿而不是崇政殿上請辭,目的是要跟韓岡背後的皇后攤牌。
趙頊或許仍然不知道宋遼之間剛剛過去的那一場大戰,他從外界得到的消息這一回僅僅是頂住了遼人的訛詐,比起熙寧八年要好些,不過終究是他變法圖強以及選任了一批賢臣的功勞。
可不論是戰爭還是訛詐,既然朝廷在皇后主政的情況下順利度過遼國帶來的危機,那也就不再需要一個平章軍國重事來輔佐皇后穩定朝綱。
王安石請辭,正中趙頊下懷。可是王安石辭官時順便推薦呂惠卿,趙頊卻不能不答應,這是交換,也是對元老的尊重。
“王介甫在天子面前請辭,又薦了呂吉甫。恐怕皇后心裡都捏着一把汗。”曾布輕聲說道。
之前的一段時間,欺瞞的事太多了。就算是好心,天子不體諒就沒辦法。外臣說謊欺君還好,身爲皇后卻跟外臣勾連起來一起瞞騙。三從四德都不遵守,一旦事破,天子最恨的就是結髮夫妻的皇后。
有王安石在,天子想要廢后也不是不可能。
宮裡面還有個朱賢妃,生了太子的朱賢妃!
……
今夜的飯菜,章惇食不甘味。
亂做了一團麻的局面,莫說收拾起來,就是在其中尋找蛛絲馬跡,也是一樁讓人頭疼不已的難題。
“樞密。路明回來了。”路明在得到召喚後,出現在了章惇身邊。
路明作爲章惇門下客,爲其奔走多年,同時因爲與韓岡也有三分交情,也常常被派去聯絡韓岡。
“韓玉昆怎麼說?”章惇有幾分急躁地問道。
他已經算是站在了韓岡一邊的人了,與新黨雖還沒能分道揚鑣,可實際上已經被排擠出新黨的核心圈。這樣的情況下,當然關心下一步韓岡打算怎麼做。瞭解到了韓岡的真實目的,他這邊就方便配合了。
“韓樞密要小人代他向樞密緻歉,他明天要去拜見岳父,不克分身。”
“哦!”章惇驚訝失聲,韓岡這是直搗龍潭。膽魄可想而知,“不過明天的路可不好走。”
想看王安石、韓岡這對翁婿間好戲的人,在京城中不知有多少,派來探聽消息的肯定會多不勝數。一半在韓家巷口,一半在王府門外。韓岡只要一出來,就立刻能引發一陣騷動。
不過韓岡應該想到了這一點,多半是早就有了準備。爲他擔心,純粹是浪費時間。章惇更關心的也不是這件事。
“除了這件事外,韓玉昆還說了什麼?”
路明點了點頭:“韓樞密只說了一句——三司須得人。”
“得人?”章惇的眉心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
說得倒輕巧。光是得人兩字,就能做出一大篇文章來,歷朝歷代,能做到“得人”二字的,屈指可數。這個世上,人丁數以千萬,可說得上是人才的又有多少?
韓岡辭官,首先就是針對朝廷財計,這一點韓岡從來沒有瞞過人。剛剛恢復原價的五文錢,這一回肯定會重新跌入谷底。這件事,呂嘉問若不能平安解決,引咎出外就是必然。
可想要接替呂嘉問擔任三司使,需要真正精通財計,同時還要有足夠的資歷,當然,還不能是韓岡和他章惇的政敵。
薛向是不可能回去做三司使的,再過些日子,等到宿州到京城的軌道鋪就,他說不定就要乞骸骨了。
這樣的人選,章惇想來想去就只有兩個。
蘇頌。
沈括。
蘇頌進東府的資格都綽綽有餘了,加之年歲已長,樞密副使、參知政事的位置倒也罷了,一張清涼傘甚至能廕庇孫輩,而三司使,這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恐怕是不會願意去做。
至於沈括。想起此人,章惇就像面前出現了一堆臭狗屎。沈存中的人品,實在是讓人無話可說。韓岡信任他,章惇卻不敢信任。
王安石信他用他,可一旦王安石去職,他就立刻改換門庭,甚至將之前說的話都吞了回去。蘇軾與他詩文往來,可他卻把蘇軾的文章送到了烏臺李定的手中。若是他重新回到三司使的位置上,看到韓岡勢弱,說不定就會反手一刀。
就算沈括能夠擔任三司使,而且對之前的問題也能正面迴應,但另一個問題卻難以解決:
皇后能不能支撐得住?
天子不是蠢人,相反的,趙家的皇帝都可算得上是聰明。
皇后對韓岡的倚重,天子不會看不到。且只看年幼的太子,也該清楚除非是十萬火急、火燒眉毛的大事,否則皇后決不可能同意讓韓岡離京去河東。對比起送到福寧殿中的那些輕描淡寫的奏摺,其中的差距就算一時沒反應過來,到了如今,早就該抱着深深的疑問,甚至很有可能已經得知了真相。
最大的問題就在這裡。
天子隱忍許久,難道就沒有奪回權柄的想法,另找一個粗通文墨,能讀詔聽詔的新皇后?
現在的隱忍也許就是爲了日後的爆發。
或許就在明日,或許是在十幾年之後。這麼大的事,皇帝總要疑惑再三。而且,能夠幫助皇帝實現目的的臣子,也就那麼幾個。章惇覺得,也許到時候甚是會沒人願意幫助一個垂死的皇帝。
但既然事情有可能發生,準備便不可不做,總要將皇帝的小心思給壓下去。
難得很啊。
章惇輕聲嘆着。有些事做起來可比空口白話要難得多。
看來真得看看明天韓岡會怎麼跟他的岳父說了?
章惇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