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瞳孔一縮,韓岡真是夠心狠手辣的。
他也不是沒想過請皇后直接派御史去交州查案,那邊都是他的人,想要什麼結果都容易。可交州的氣候有別於中原,萬一派去查案的御史病死在當地,免不了會被人懷疑想要殺人滅口,這樣一來,整件事的性質可就嚴重了。
見章惇遲疑,韓岡心中大爲失望,連膽大包天的章子厚,在東京城中享了數年的清福,都變得畏首畏尾了。這辰光了,可是能退縮的時候?
正打算出班說話,只見右側身影一晃,章惇還是先踏了一步出來。
立於殿中,衝向皇后道:“殿下明鑑。御史受命於天子,可風聞奏事,真僞本無限制。但並非說受劾者不許自辯清白。今日御史所言,無非構陷,臣章惇還請殿下遣人逐條查明真相,還臣以清白!”
見章惇壓抑着怒氣,聲音都在顫抖地爲自己辯解,向皇后不由自主地就點了點頭。
“既然章卿如此說,那就查個清楚好了。”
她本來不想就在朝堂上理會這件事,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收場。前面讓章惇回去,章惇就站回去了。讓趙挺之住嘴,但那幾位御史卻變本加厲,感覺上就很不舒服。章惇現在要求一條條查證、對質,向皇后沒有考慮太多就答應下來。
向皇后一應,章惇立刻接口道:“御史說章惇‘在政府頤指氣使,視院中官吏爲犬馬,薛向不敢爭,蘇頌不敢辯’。現在蘇、薛兩位就在殿上,殿下何不先問一問他們。”
“蘇卿,薛卿。你們怎麼說?”向皇后問。
蘇頌捧着笏板,衝向皇后欠了欠身,“臣近日僥倖得入西府,不敢有負聖託。”
薛向也跟着道:“章惇知密院,其書判,可行則從之,不可行則爭之,臣只知依職分行事。至於御史說臣‘惟知諾諾’。那遼人侵高麗,章惇說要救,難不成臣就不能說救,偏得說一句讓於他耶律乙辛便是?”
薛向夾槍帶棒,表明了態度。但沒有點真憑實據,趙挺之如何會拿出來:“樞密院吏員周誠,前日偶犯小過,章惇下令鞭笞至數百下,臀股皆爛,創可見骨,如今性命在須臾之間,此輩乃是公吏,若有罪當付諸有司,樞密使豈得以牛馬視之?”
章惇瞪眼揚眉:“章惇備位密院,爲西府之長,難道連處分吏員都做不得?周誠泄兵機於外,此事樞密院中人盡皆知,可謂是小過?此輩奸猾之徒,慣會欺瞞上官,有過不重懲,密院公事不知會給他們敗壞成何樣?!”
強淵明當即向上道:“殿下,章惇在殿上仍不知悔改,其在西府恣意威福可見一斑!”
看章惇意欲辯駁,趙挺之搶先一步,“御史彈人,豈會無憑無據?章惇縱然在此事上巧舌如簧,但章愷關說法司及章家交州私釀事,罪證鑿鑿,縱有蘇張之舌,也難洗脫!”
十幾二十條彈劾章惇的罪狀之中,有些是章惇與人勾結的,這是沒法兒查清的,有些是說網羅黨羽,這也是扯不清的,公事和私事在這些方面根本無法區分。是與非,全都得看向皇后是否採信。還有一些小事,算是湊字數。真正可以查證並動搖到章惇位置的,一個是章愷關說有司,另一個,就是章家在交州私釀。
趙挺之這是單刀直入,也是唯一的選擇。否則繼續就那些小事吵吵嚷嚷,給章惇攪亂了局面,那可就輸定了。
“臣弟關說大理寺及交州私釀事,查證同樣容易。大理寺有審刑院查證。交州屬廣西,自有監司可驗。”
章惇在朝中勢力廣泛,他想要的,趙挺之當然不能答應。
呂公著當年爲了陳世儒弒母案,將大理寺上下官吏都給收買了,最後還不是沒事。關鍵還是在皇帝——現在是皇后——的身上。但以章家在交州酒場的生產規模,實在是太過駭人聽聞,一旦查證,誰都保不住他。
不過章家的酒場,位置是在廣西洞蠻的封地中,而名義上的東主,又跟章家拉不上關係,一個外人想要去查,不會那麼容易。而且交州的甘蔗園,有很大一部分利潤是糖蜜釀酒提供的,章家只是佔了其中很大一塊份額。朝廷派人去查,等於是捅開一隻馬蜂窩,結果可想而知。
趙挺之雖不會了解那麼清楚,但那麼大的私釀數目,章惇一家吃不下來也是肯定的。稍有見識就能想得明白,光是原料就不知要牽扯多少人,廣西的漕司、判司不可能不知情,也不可能沒有收受好處。
“崔臺符曾任官審刑院多年,院中官吏多爲其屬。而章惇領軍伐交趾,其所請朝廷無所不允,舉薦近百人。功成之後,無不受賞得官,數年間黨羽遍佈廣南兩路。若任由審刑院、廣西監司查驗兩罪,乃是正中其下懷!”
交州私釀本是地方上的事,正常要求當地的監司出面檢查上報。轉運使、提刑使都可以出面。但趙挺之既然說章惇領軍伐交趾,使得黨羽遍佈廣南兩路。這就是不信任當地的官員,既然如此,照慣例就是派遣朝臣去當地察訪事情,若不相信外臣,派內侍也是可以的。至於大理寺,同樣可以派個內侍監審。
向皇后考慮了一下,準備派個內侍去查驗,這樣趙挺之總不能說章惇還能欺瞞朝廷了。
但章惇正等着趙挺之的話,他現在已經豁出去了,“既然御史如此說,那就都由御史去好了。大理寺事可由御史臺主審,交州同樣也可以,臣不會有異議。御史言臣在交州私釀,又說廣南監司皆是臣之黨羽,若是遣他官去廣南,如果不能讓御史如願以償,恐怕還是會爭執不休。如此來往反覆,不知要拖多久才能還臣以清白。臣請殿下遣一御史南下交州查證!”
僅僅是幾句對話,章惇便設下陷阱,將趙挺之一步步地坑下去。
同情之色在朝臣們臉上泛起,縱然交州的富庶聞者日多,但在大多數人眼中,那裡終究是瘴癘之地,除了要錢不要命的商人,還有運氣不好的官員,誰願意去那裡,一不小心就把性命送了。更有人看向韓岡,實在是太像了。
不過韓岡的注意力並不在兩人身上,而是蔡京。就在章惇說要御史去查案的時候,蔡京就直接看了過來,與韓岡的視線一下對上了。
趙挺之臉色開始泛白,現在哪裡還不清楚這是落入了章惇的陷阱中。這是要拼個魚死網破,萬一派去查證的御史死在當地,那就會被認定殺人滅口。如果只是遭彈劾去官,也許沒幾年就能再起復。可殺人滅口的罪名落下來,這輩子就完了,章惇敢這麼賭?
“交州瘴癘地,御史如何能去?”回過氣來的蔡確在擠對御史們。
章惇惡狠狠地瞪着幾位御史,“交州的確有瘴癘。但惇去得,韓宣徽去得,歷任官吏去得,數萬將士去得,難道御史就去不得?!”
章惇的質問,趙挺之、強淵明不敢接口,或許瘴癘不一定及身,可萬一章惇鋌而走險呢。
當初聽說了冬至夜的詳情,他們都曾笑二大王膽怯,若是二大王敢應承下來出去爲天子祈福,整個形勢就變了。可事到臨頭,他們卻都畏懼了。這可是關係到他們自家的性命。就算章惇那時候因爲殺人滅口的嫌疑而被治罪,可那對已經一命嗚呼的自己來說,又有什麼意義?何況以韓岡和章惇的關係,怎麼會袖手旁觀。
“殿下,臣願往!”
一個聲音打破了沉靜。朝臣們循聲望去,卻是蔡京。
蔡京離開趙挺之、強淵明那一撥人,步履平穩地往前走了兩步,向殿上一揖,“殿下,臣蔡京願往!”
不是李清臣。一直都在觀察着幾位嫌疑對象的韓岡,現在終於可以確定了。否則站出來的就該是李清臣,縱然不能像蔡京一樣敢南下交州,但至少可以幫下屬緩頰,維繫御史臺聲望不墮,如若不然,李清臣在烏臺就再無地位可言。
可現在站出來的偏偏是蔡京。由此可見,整件事居中起主導作用的當是蔡京無疑。看來蔡確的計劃已經給蔡京等御史察覺,纔會有今天的這一幕。因爲知道蔡確想要拋棄他,所以打算賭上一把。
蔡京在朝臣的注目中,義正辭嚴地朗聲道:“朝廷設風憲,所以重耳目之寄,嚴紀綱之任。查奸辨僞,乃御史本分。至於瘴癘,正如章樞密所說,既然百官三軍去的,蔡京也一樣能去得,爲國事何敢惜身。”
雖然結果不是那麼完美,但章惇也爭取到了一個緩衝的餘地。
一位官員只要離京出外,命運就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御史彈劾重臣,如果不能窮追猛打,就等着對手的反撲吧。等蔡京回來,朝堂的形勢大變,根本就沒有他能施展的地方了。只要蔡京不至於客死南方,章惇完全可以安心下來。
但韓岡並不覺得蔡京這是被迫出來。
以蔡京在後世的名氣,以及他過往的表現,應該會考慮一下章惇會逼御史南下交州,這本是韓岡之故技。方纔蔡京還瞥了一眼過來,只是沒想到韓岡一直盯着他,視線對上後,立刻就縮回去了。
“不過南下嶺外,生死未可知。臣在離京前,有一章疏當呈於陛下,殿下。”
“什麼章疏?”
“爲皇宋計,不可重用資政殿學士、宣徽北院使,韓岡!”
蔡京風姿秀挺,聲音朗朗,立於殿庭之上,實是賞心悅目,不過他說出來的話,卻讓幾乎所有人都大驚失色。
韓岡轉過去同情地看着趙挺之和強淵明,“你們都給利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