嶄新的油燈中,棉質的燈芯正平穩地燃燒着。
照在信紙上的光芒,不再是使用蠟燭時的搖搖晃晃,而是明亮、穩定。比起蠟燭來,光線要強了許多。
在燈下看得久了,雙眼也不會太過酸澀。比起使用蠟燭和舊式油燈時,讀書的時間又長了幾分。
韓岡對自己的視力很在意,對子女的視力健康也很關心,並不希望他們早早地就戴上眼鏡。這樣的油燈,對保護視力的好處,不言而喻。
這是一盞新式的油燈。
玻璃燈罩外,有着一圈銅架作爲外殼防護,下面的油壺也是黃銅所鑄,由精工打造,還刻了富貴連枝的圖樣。
相對於後世的煤油燈,就只差一個可以直接在外面調節燈芯的長度這一點了,只能通過打開燈罩來調節燈芯,由此控制油燈的亮度。
不過比起玻璃燈盞的結構,其中使用的油料意義更大一點。
其原料來自於延州出產的石油。通過蒸餾之後而得到的產品。不過產量並不大,原料產出率也小。無法計量溫度的情況下,只能通過經驗來掌握火候。
在韓岡眼中,這樣的煉油,比後世的土法煉油還要缺乏技術含量。但看在弄出的燈油份上,他也不可能有任何抱怨。
日常使用的照明用油,從生物油轉到了礦物油,這已經是一個很大的進步。
只是煉油後的產物中,只有一小部分可以使用作燈油。
石油煉製之後,會剩下很快就會凝固的瀝青,以及黏黏糊糊、又散發着刺鼻氣味的不能點燃的油漿。
瀝青在韓岡的意見下,用在了京城的許多道路上,主要還是配合煤渣來使用。
而在燈油出來之前,還有一段廢油。
這種廢油不能用作燈油。放着就會弄得滿屋子一股味道,不可能放在無燈罩的油燈裡。而放在有玻璃燈罩的油燈內,點燃時,有時甚至會爆開來,把油燈一併給炸碎。
要排除掉這種廢油的干擾,必須先煉過一爐後,第二爐才能收穫燈油。而廢油的去向,就是灌進罐子中,成爲守城時的利器。
韓岡當然知道信上所稱的廢油到底是什麼,但他想不出在這個時代除了軍事用途之外,還能如何利用這種油料。難道讓他寫信回去,可以在廢油中加些糖進去,讓火油罐的威力更大一點?總不能用來做清洗劑吧?說起來,不知道製作漆器的時候,能不能派得上用場。
韓岡想着,終究還是要人去研究才能知道,說不定從中還能有人寫出足夠刊登到《自然》上的論文來。
隨着郵政和快報訂閱的準備日漸深入,《自然》也加入了進來。新一期的《自然》中,已經在末頁寫明,日後要改成以訂閱爲主的發行制度。論文被選錄的作者,就會得到從次年開始,爲期一年的新刊免費贈予。
韓岡從兩家報社借了人手,讓他們幫忙解決訂閱和之後的遞送,各派了一個管事去處理髮行上的問題。當初《自然》發行時就借用了兩家報社的渠道,這訂閱和發售也就順理成章地延續下去,韓岡與蘇頌都無意親歷親爲。
京城中準備訂閱《自然》的讀者陸續已有三千餘人在各家發售處登記,不論是跟隨流行,還是真的喜歡氣學,如今的格物之學當真是很熱門的。
韓岡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人是真心想要研究格物之學,也不知有多少人在興趣過後會持續下去,但他相信,只要看到有人能從中持續不斷地得到收穫,前途就必然是光明的,道路再是曲折,也改變不了進步的方向。
就像僅僅是油料的蒸餾,卻是大大擴展了原本侷限在釀酒上的蒸餾工藝。技術有了理論的引導,有了旁引博證,發展起來的速度只會越來越快。
馮從義在信中提到的,煉油和新式油燈,都跟韓岡關係不大。他當初只是想要得到用來印刷的油墨,將石油蒸餾,是延州那邊的一名氣學弟子心血來潮的結果。而結果,讓人喜出望外。
馮從義的信中,除了提到了幾件新發明,其他也就是說了一下雍秦商會內部的大小事宜,以及今年以來各項產業的發展。除此之外,就是韓岡的父母了。
在馮從義的心中,二老的身體情況還不錯,精神都很好。現在住在莊子上,韓千六每天都要到地頭繞一圈,韓阿李也有人過來陪着說話。兩位老封翁、老封君,過次生日,州官、縣官或是他們的家眷都得來捧場。誰也不敢讓他們受一點氣。這日子當然過得舒服。
但韓岡自知已年過而立,二老都是奔六十的人了,以此時的人均壽命,很難說還有多少時間。不是富貴人家出身,從小能夠養尊處優,身體調養得好。兩位老人操勞多年,病根子早就落下了,什麼時候都有可能突然發作。
韓岡對此也左右爲難。他現在不可能放棄一切,回鄉供養父母。而韓千六、韓阿李又不願意上京來住,現在只能先託付給馮從義夫婦,再過幾年,讓兒女中最年長的韓鍾回去照看。韓岡的長子不是讀書的料,還不如留在家鄉謹守門戶,學着怎麼照管家業。不至於像一些宰相家的子弟,除了敗家,就沒有別的特長了。
馮從義的信寫了很多頁,韓岡一張張地翻過去,裝訂起來都能充上一本書了。
良久,他放下信。閉起了雙眼。
王旖正好推門進來,見韓岡正仰着頭,閉目養神。
“官人!累了嗎?”她忙問着,過來輕輕捶着韓岡的肩,“晚上就多休息一下吧,今天朝中那麼多事,回來也沒見歇着。”
“還好。”韓岡睜開眼,拍了拍肩頭上的小手,笑道:“不是郊祀之年,沒那多事。沒看今天回來多早?去年可是連着幾夜都沒能閤眼。”
今年冬至日的大典並非正式的郊祀,也就沒那麼折騰人。
朝賀之後,太廟用薦黍之典,宰執祀於南郊圜丘,回來再向天子覆命,並進拜太上皇與太上皇后聖安,很快便結束了。
而今天給予百官、三軍的賞賜,也遠遠少於祭天之後的開銷。讓並不充裕的國庫,不至於再一次乾透了底。
“不是說這兩天都在爭大朝會上要不要放號炮嗎?官人沒跟太常禮院的那些人爭起來?”
在京重臣家的家眷,向來耳目靈通,韓岡不以爲異,“爲夫又不在兩府,早推過去了。”
朝會的制度行之有年,時常會有些改動。這一回,因爲火炮在遼國使臣面前爲朝廷漲了臉,便得到了向皇后的看重。
不僅尋常都要放號炮,這一回大朝會,太上皇后依然認爲空放的禮炮有助朝廷威儀,所以大朝會上也要開始有硝煙味了。
對此,太常禮院的禮官反對了幾次,說是不合古禮。但向皇后堅持自己的意見,朝堂上也並不缺人支持她。最後,便爭執了起來。
禮家如聚訟,就是親兄弟議論起禮法來,都要爲禮儀制度孰是孰非爭吵起來。程顥程頤就爭論過,張載和張戩也同樣有過爭論。呂大防、呂大臨那家兄弟,當年撰寫鄉約時,同樣爭執不已。永遠都不可能讓所有人心服口服。
既然爭也爭不出個眉目,在宰輔們看來,還是按照太上皇后的喜好來做就了事了。可是禮官揪着不放,爭論起來,鬧得朝堂不得安寧。
這場無謂的爭吵,韓岡早早的就躲到了一邊去,全都推給了兩府,他是絕對不想摻和進去——儘管在他看來那羣禮官只是想表現自己的存在感。
說禮炮是不合古禮。但大朝會時,一套舞蹈於庭的節目,又是哪門子的規矩。當韓岡不得不穿着沉重的朝服,隨班手舞足蹈的時候,總是覺得這至少有大半蠻夷血統的習俗實在是蠢透了。
王旖知道韓岡的脾氣,對禮節並不是很看重。完全跟他當世大儒的頭銜不相稱。
不過韓岡闡發氣學理論中,所謂的禮,並不侷限在禮儀制度上,而是文法,是國家制度,是上下之序,遠比單純的禮儀要寬廣得多。大部分儒者,如果所學不在《三禮》上,他們所持有的觀點,多半就跟韓岡類似——誰都怕繁文縟節的麻煩。
“對了。”韓岡突然睜開眼,“過節的錢都發下去了吧?”
“都發下去了。全是官人監製的新錢,昨日纔去金銀務兌換的。”
韓岡點頭,新錢前一日就開始放開兌換,就是爲了讓東京軍民從今天開始,就能用上新錢。
“家裡面都說了什麼?”他問道。
“都說這一回錢鑄得好,精工細作,看着就值錢。不僅是家裡面說,外面也都在這麼說。”
“那就好。”韓岡放心下來。
準備了那麼久,他不希望有什麼波折,只盼着能夠平平順順地取得成功。
鑄幣局順利的發行新錢,接下來,年前也沒什麼事情需要擔心了。
王舜臣的那邊只能等消息,說不定要開春之後,他才能收到樞密院的命令。日本那邊也同樣得等着楊從先的消息。但就算有什麼事,也得等明年再做計較。
當能平平安安過個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