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夢盡乾坤覆殘杯(四)

薛向的話,讓向皇后騰起一絲希望,但隨即被章惇打破了。

“《春秋》有載,許世子止弒其君買。”

知樞密院事冷冰冰地述說着。不論是故殺還是誤殺,在孔子那裡,都是一個弒字。

“這樣啊……”

向皇后沒了聲息。縱使是沒讀過多少書的太上皇后,也知道弒這個字有多麼沉重。聖人的文章,一字都難以更易,既然說誤殺也是弒君、弒親,那就是不可饒恕的重罪。

宰輔們也寂寂無聲。幾個月前,他們才擁立上臺的天子犯下了如此大錯,也讓他們進退兩難。

弒父之罪,歷數過往中國君王,隋煬帝算是比較有名的。

沒名氣的還有一些。南北朝的南宋劉劭、北魏拓跋嗣,五代樑朝的朱友珪,以及一些外國、番邦。

不過也就隋煬帝多坐了幾年江山,其他幾位事後都沒有活過一年半載。

弒父之罪,天地不容。弒君之罪,同樣難容於天地。

同時犯了兩條滔天大罪,哪裡還有容身之處?

趙煦雖然是無心之過,可是有聖人的如椽鐵筆在前,任何理由和藉口都難以幫他洗脫。

只是趙煦才六歲,什麼都不懂的孩童。他吩咐宮人密封帳幕,純屬一片赤子之心,真要歸罪於他,也極難說得過去。

這跟已經成年的許止不同。許止進藥害死了其父,還會有人懷疑其中有什麼情弊,一個六歲的孩子,又哪裡會有那麼複雜的心思。就是懷疑,也會懷疑到向皇后的身上。

各自的頭腦中都是一團漿糊,如果這是一件發生在普通人家的案子,都不是那麼容易能析斷明白,何況還是發生在天子身上?

春秋決獄說君子原心,不當以罪誅,可不代表無過。弒親之人,到底有沒有資格再繼承家業,誰能判得讓人心服口服?

現在將這件事放在趙煦身上,就是他這個皇帝,到底還能不能做下去的問題。

就是向皇后也很清楚現在的局面有多麼的糟糕,“衆位卿家,現在該如何是好?”

嘆了一聲,韓岡出班,脫下官帽,拜倒於地:“天子有過。臣忝爲帝師,教導無方,實難辭其咎。”

自確認了趙頊的死因後,王安石頭腦一直都是昏昏沉沉,對他有知遇之恩的皇帝卻死在了他的學生手中,本來就因趙頊之亡而傷心的時候,卻又撞上了這樁人倫慘劇。

老年人最忌大喜大悲,今天的事,放在其他宰輔身上,只會讓他們思前想後、考慮得失,只有王安石心痛如絞,反應也變得遲鈍了。直到看到女婿出來請罪,這才稍稍清醒過來。同樣是免冠伏地:“臣亦有罪。”

“宣徽!相公!”向皇后急聲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韓絳想着。

當年商鞅變法,太子犯法,商鞅不是找太子的麻煩,而是將太子的兩位老師處置了,一個臉上刺了字,另一個則將腳剁了。

韓岡和王安石從趙煦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做了他的老師,如今小皇帝犯下了弒父之罪,他們怎麼能置身事外?

就算這是因孝心而起的意外,兩人,包括還不在場的程顥,至少都得辭官去職才能抵得過。

不過韓絳作爲首相也不能幹看着,“介甫、玉昆,現在首要之務是該怎麼對天下臣民說這件事,不是引罪請辭的時候。”

韓岡隨即起身,又攙扶了王安石一把。

請罪是必要的表態,既然已經表明了,就沒必要再跪着了。

整理好衣冠,韓岡對向皇后道:“殿下。這件事不可能保密了。”

“沒有別的辦法了?”

如果僅僅是趙頊病死,誰都不會認爲哪裡有問題。在中風後,而且是後遺症極爲嚴重的情況下,能拖這麼長時間,已經可以算是奇蹟了。

可是偏偏又有包括一名御醫在內的三人與趙頊同時死亡,這就不能不讓人產生聯想。

到底是什麼原因會造成太上皇和御醫、宮人一起喪命?

會有人認爲這是正常的病故嗎?還是一個不幸的意外?

都不可能,外界的猜測只會往謀殺的方向偏過去。甚至有些有心人,還會故意將事情往那個方向扭轉。

蔡確嘆道:“殿下。三條人命在,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真相可以掩蓋,但三條人命掩蓋不了。皇權雖重,控制力卻如篩子一般,越是強要封鎖消息,就越是會傳得滿城風雨。

而且在列的諸位宰執,也沒人會願意爲趙煦掩蓋事實。

這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除了引火燒身,讓世人懷疑起自己也參與到弒君的罪行中,趙煦成年之後,更是會想方設法地殺人滅口。

在列的哪一個不是熟讀史書,就是進門後一句話沒說過的郭逵也都將春秋和諸史翻了一遍又一遍。

看多了史書,有哪一個會相信皇帝的人品?即使君臣相得如李世民、魏徵,到最後還不是以悔婚毀碑爲結局?

幫小皇帝瞞下太上皇駕崩的真相,最後得到的絕不會是感激和三代富貴,而是滿門抄斬。

蔡確心中哀嘆,這一回,定策、擁立的功勞是徹底作廢了,當初的辛苦到底是爲了什麼?真還不如王珪那般直接離開朝堂來的省心。

他視線掠過一衆同列,這裡面,有多少會爲才登基的小皇帝赴湯蹈火的?

恩未施,信未立,威權還不知在哪裡,對未來的收益更無法期待,現在還有誰會忠心於他?

恐怕只要想通了之後,即便是向皇后也不願意不明不白地將這一次的意外瞞過去。否則外界都會懷疑到她身上,而趙煦日後也肯定會設法將罪名推給她,然後以爲先帝復仇的名義,將向皇后和向家打落深淵,來個死無對證。

可一旦公開的話,趙煦就很難再坐在天子之位上。年紀再小,也得爲他做的事負責。

換一個皇帝,這話說得簡單,可事情卻哪裡能那麼容易就做得出的。廢立天子,蔡確猶豫不定,無法有一個決斷。

不僅是他,就是王安石、韓絳,不敢也不願說出有關廢立的字眼。

只有性格勇毅,膽大包天的大臣才能領頭做出決斷。

章惇、韓岡一時爲衆人所注目。

章惇率先站了出來,“殿下,以臣之見,此事必須向百官公開。轂輦下一同事主,官階有尊卑,國事難共商。但事關天子、社稷,此事卻不可隱瞞。”

沒人反對,這個真相實在太過沉重,誰也不願意壓在自己身上。

韓岡、蔡確之前也表態過了,這件事既然無法隱瞞,當然就得儘快公開。至少要將主動權抓在自己手中,也免得事情泄露後變得被動。

只是章惇還是沒有說到其他宰輔所關心的話題。

“官家那邊怎麼辦?”向皇后問道。

“……”章惇張開口,卻沒有聲音,這個決定可不好下。

如果要廢帝另立,不可能擁立兩位親王的兒子,只要趙頊的兩位弟弟還活着,就不可能讓他們的兒子當皇帝。另外也不可能刻意再立幼主。爲防年幼夭折,至少得十歲出頭。這樣的話,幾年後就到了親政的年紀。多半還是要在濮王一系中再做甄選。

但廢掉皇帝的話,豈是這麼容易能說出來的?首倡廢立,可不是什麼好事。

不過章惇終究果決,不顧儀態地舔了舔嘴脣,正要說話,卻被韓岡打斷了。

“殿下,此事不是區區十數人能做決斷,還請招在京的侍制以上官共議。”

韓岡的提議似乎是順理成章,但卻讓人匪夷所思。頓時,十幾道含怒夾忿的眼神就像標槍般投射過來。

這等於是將宰輔們好不容易抓在手中的權柄,分給所有侍制以上的重臣。

韓岡這是瘋了嗎?張璪在想。韓岡雖然是宣徽使,可參政議政的地位卻絕不下於樞密使和參知政事。

蔡確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韓岡到了現在還要保着小皇帝?

謀不可以決於衆人。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

人越多,就越難做出極端的選擇。除非有人引導,否則必然分作數派相互攻擊收場,最後商議和妥協的結果只會是保持現狀。

章惇也面露怒色,瞪着韓岡。

雖然說只要事情公開了,滅口就毫無意義。

不過揹着弒父之罪的皇帝,誰敢讓他留在天子之位上?不怕他自暴自棄,乾脆做一個隋煬帝?

就像是參與過屠殺的軍隊,誰也不敢將他們召回國中。縱使再善戰,也不能讓他們戍衛京城。

不要指望瘋子能念着舊恩啊!

可是章惇幾次想開口,卻都沒有說出話來——他終究不是霍光。

膽子最大的章惇不站出來,誰敢於出面反對韓岡的意見?不說別的,只要反對的態度傳出去後,文武百官那邊可都要得罪了。

向皇后猶豫了一陣,終於點頭,“就依宣徽的意思。”

“臣還有話說。”韓岡卻又說道。

“宣徽請說。”

“天子是上皇唯一的血脈,無論如何都必須保全。”

韓岡望着向皇后,想必她不會願意重蹈曹太后的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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