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那各位卿家就先回去吧,以安人心。”
向太后沒多考慮就同意了韓岡的提議。
“陛下。”韓絳上前奏稟,“變亂餘波未息,今夜兩府當宿直宮掖,以防萬一。”
屏風後面的聲音冷了下來:“昨夜宿衛的是那兩個逆賊,今天該誰了?!”
東西兩班的宰輔們面面相覷。
太后這個心結留得夠重的,聽口氣就不對。
但宰輔們要宿衛宮掖,在宮中生變的夜晚,誰也不可能當作無事一般打道回府。萬一出了亂子,他們也能在第一時間來處理。
“……以臣之見。”章惇說道,“兩府還是全都留在宮中爲是。”
“那諸位卿家就都留下來好了,其餘卿家,都回去吧。”
向太后說着就起身,只聽得屏風後一陣環佩急響,羣臣連忙恭送太后退朝,待他們擡起頭時,太后一行已經消失在通向後殿的小門中。
大臣們相互交換着眼色,太后走得如此之急,甚至沒有多留下一句。
要知道,雖然殘存的兩府宰執都留下來了,但“其餘卿家”中,還有兩位不是宰輔,地位卻能平起平坐,功勞也更高的人。
太后沒提到留下韓岡,王安石也沒有被留下來。
韓岡今日立下如此殊勳,最後卻被太后給忘了。
不論是真的忘了,還是故意沒理會,從這件事中來看,她對韓岡的信任還剩下多少?
數十道視線窺探着王安石和韓岡,猜測他們兩位會不會主動留下。
“……都回去吧。”王安石停了一下說道,他面向韓絳:“子華,今天宮裡面就拜託你了。”
韓絳點點頭,“介甫放心。”
王安石轉又對其他人道:“翰林學士照常宿直玉堂,其餘都不要在宮裡面留了。”
下面的一應重臣,除了翰林學士要在玉堂中輪值,其餘人等,都不需要、同時也沒資格留宿於宮禁之中。不過韓岡雖站在他們之中,但明顯的不屬於他們的行列,王安石自己主動出宮之餘,還一併要將自家的女婿也帶出宮去。
王安石如此做,韓岡臉色如常。一言不發。隨着同列,一起退出了崇政殿。
呂嘉問與身邊的同僚交換了幾個眼色,又望着韓岡在前的背影。
十幾只眯起的眼睛中,都在疑惑不解之餘,也有幾分幸災樂禍的神色。
王安石和韓岡現在都不能隨意入朝,只有重新回到朝堂上就任實職,纔有那個資格。所以不論是明天、後天,只要太后不提起他們,他們都不能主動入宮。只要他們兩位的實職差遣一日不定下來,一日就不得隨意入宮,必須等待着太后傳喚。
但看方纔太后的言行,她的想法就可以明瞭了。
今日的宮變,全都是天子致禍。
沒有韓岡堅持要保住小皇帝,蔡確、石得一、宋用臣叛不了,也不敢叛——根本就沒有理由。
太后不可能想不明白,先致禍,再解除,在這之間,韓岡他有什麼功勞可以稱道?
而且韓岡在明面上立功太高,其餘宰輔看起來已經聯手王安石要壓制他了……說反了,是王安石主動聯手其餘宰輔,要將自家女婿給壓下去。
從這邊看來,韓岡最後就算能回到兩府,也難以施展手腳。
不過幸災樂禍的時間並不長,呂嘉問心中的念頭又轉到了上面的幾個空下來的位置上。
不知太后什麼時候會招內翰,御內東頭小殿,拜除宰執?
呂嘉問心中火燒火燎。
功勞雖不及宰輔,但忠心可不會輸給任何人。
只要太后能提拔自己入兩府,他呂嘉問願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
“官人怎麼還不出來?”
周南在燈下焦急地說着。
嚴素心坐立不安,就站在門口向外望:“是啊。都什麼時候了,再忙也該派人送個信回來。”
雲娘緊緊咬着下脣,手上的針線活早就沒有按着樣子來繡了,手上紮了一個個血點,都沒覺得痛。
“別急,再等等。”
王旖說着冷靜,但緊緊皺起的雙眉,讓人一眼就能看出她心中的憂慮。
韓家內外燈火通明。
後堂中,韓岡妻妾都聚在一起,等着家中的主人回來。
就算是李信和王厚先後報了平安,黃裳等一衆門人也都來問安,但韓岡本人卻始終沒有任何口信傳回,這讓她們一個個都放心不下。
王旖寬慰着幾位姐妹:“今天官人多半會留在宮中。多半稍晚一點就會派人出來傳信的。”
“可是……”周南欲言又止。
王旖明白,搖頭道:“沒事的。”
可她也是一樣難以安心。只要還沒看見韓岡回來,終究是放心不下。
“京城雖好,還不如在外面過得安心。”
王旖聞言苦笑了一下,嚴素心的抱怨說到了她的心裡。
早上送了韓岡出門,對王旖來說,今日不過是尋常的一天。但到了快中午的時候,她就聽聞宮中有變,之後又得到了確切的消息。
二大王賊心不死,竟然聯絡了蔡確和兩名權閹發動了宮變,囚禁了太后和天子,大剌剌坐在了大慶殿上,等待羣臣參拜。逼得丈夫在殿上揮錘殺人,而且是宰相,方纔扭轉了局面。
王旖乍聽聞便驚出了一身冷汗,好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
黃裳等門人上門來,名爲安慰、實則沾光。誰都知道,經過這件事後,再沒有什麼事能阻止韓岡回到兩府。
可在王旖看來,這做官都做得提心吊膽,每天都要在刀尖上走路,還要與政敵相爭,又爲了道統,四面樹敵,這樣的官做得還有什麼意思?
一日之間,或入雲端,或墜泥沼。其得失進退,皆是歸於天命——天子之命。
還不如退到地方軍州上去。
一旦退出朝堂,按照多年來的慣例,留在朝堂上宰輔絕不會趕盡殺絕,天子也會刻意保護。
天道好還,報應不爽。誰知道過個幾年,這一位被趕出京城的失敗者,會不會捲土重來、東山再起?皇帝也需要留一把刀子,用以威懾朝堂。
就是當年新黨對舊黨,從上到下皆視如寇仇,欲除之而後快,最後還不是一個個在地方上安享富貴?
而且做到韓岡這個地位,離開京城到地方任職,誰還敢勞動他做事?就是每天開宴飲酒,來自京城的詔書,也不會是斥責,而是問一下酒夠不夠喝,錢夠不夠花。
好生的休養幾年,讓家裡安安心,也能教導着兒女們成才。
可事情哪有那般容易。
王旖嘆着:“也要官人願意才行。”
韓岡有其目標,他要施展抱負,就必須留在京城中。可這樣一來,日後如今天這般要擔驚受怕的日子可能會更多。
正苦惱的時候,卻聽見外面一片人馬喧譁,那聲勢是她日常聽慣了。
王旖驚訝地站了起來:“是官人回來了?”
的確是韓岡回來了。
韓岡在外院沒有耽擱太久,門人如黃裳,都以爲韓岡會在宮中值守,早就告辭走了。
沒有什麼事需要吩咐,他很快便踏進了內院。
王旖已帶着周南、素心和雲娘,在門內等候,看見韓岡,便一起反覆說着:“官人回來就好。”
“都哭什麼,亂臣賊子,爲夫殺得還少了嗎?過去也不是沒有親手殺過,何必擔心。”
一想到差點,方纔韓岡,心神鬆懈,便再也難忍住了。
韓岡:“還以爲你們看到爲夫,會問怎麼這時候回來了。”
“官人今天怎麼回來了?”
韓岡微微一笑:“沒了事情,當然要回來。難道沒事留在宮中不成?”
韓岡笑了笑,便收斂起來。以王旖的聰明,應該明白自己今夜沒有留下宿直宮中的問題。不過再大的問題,也要比今天早上,太皇太后坐在屏風後時要強出百倍。
回想一下,今天的確是險。性命攸關之處,不比他當年剛剛病癒的那段時間稍遜。
幸好是過去了。
可到了這個地位這個年紀還要與人搏命,真要說起來,肯定是做錯了。
方纔太后沒有留下自己在宮中,若是往好處想,是太后神思混亂,以至於疏忽了。可事情哪可能那麼簡單?
經此一變,總會有些想法。
堅持保住小皇帝的是自己,不論此事對錯,政治上反覆多變是致命錯誤。就算錯了,韓岡現在也打算堅持到底,拖個幾年,等風波平息之後,再說也不遲,現在則是絕對不行。
……
“真是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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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了不知多久,張璪突然冒出了一句。
“誰都沒想到。”章惇道。
“本人也是。”張璪說。
韓絳皺了皺眉:“想不到什麼的,用不着提了,今天想不到的事太多了,不多這一件。”
章惇道:“的確不用提,事後總不可能晾着……功勞就是功勞。”
“嗯。不錯。”蘇頌略點了點頭。
雖然全都沒有主語,不過到底在談論的是誰,宰輔們各自都是清楚的。
“算是好事,不論從哪邊來說……”章惇側臉對蘇頌道。
蘇頌也沒有否定。
回想起來,就是太后偏信韓岡一人,纔會釀成今日的大禍,差點將太后和韓岡他們自己都燒進去。要不然,亂臣賊子是不會有任何機會的。
但從今日之後,就不可能再恢復到過去了。
韓岡本人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所以他今天在朝會重開後的作爲,可以說是苦心積慮。
宰輔以外的一衆朝臣,是韓岡出言帶進崇政殿的。但最後又是韓岡將這些人給帶出去。
他們除了唱反調,完全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不過,給太后看見他們在唱反調就已經達成目的了。
今天晚上,太后肯定會來召見衆人。
一名內侍匆匆而來,幾位宰輔看過去,是方纔跟隨在太后身邊的一人。
“終於來了。”韓絳、章惇、張璪、蘇頌都這麼想着。
“東萊郡公何在?”那名內侍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