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殿中靜了,宰輔們集中過來的視線一下就陰冷起來。
傳話的小黃門渾身一顫,聲音都哆嗦了起來,“東……東萊郡公呢?”
“韓岡已經回去了,今夜宿直宮中的是兩府。”韓絳的聲音很冷。
“多……多謝韓相公,多謝韓相公。”
小黃門連聲謝,然後走得飛快。
小黃門走後,殿中依然保持着安靜。
蘇頌捻着鬍鬚,還真是意外。
無意間,聽見坐在旁邊的章惇咕噥着,“司馬十二不冤……”
從西窗外望出去,蘇頌暗道:“是不冤。”
……
王中正過來的時候,韓岡已經準備睡覺了。
一天的折騰下來,他也累了。有兩府宰執一同鎮守宮禁,有王厚、李信控制京城兵馬,不可能再鬧出什麼大事。
“入宮?”
聽到這個詞,韓岡也愣了。都打算要早點去睡覺,誰想到這時候還派使者過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要是想要自己留鎮宮中,前面還在崇政殿上的時候說句話就行了。
難道說又出了什麼事不成?韓絳他們都解決不了?
總不會是張守約那邊病情有變。因爲重傷不便移動,老將軍做完手術後就在宮中安歇,韓岡出宮前還順便看了一下,情況還算穩定。可就算病情有變化,也不該爲此招外臣入宮。
“纔出宮,怎麼又要入宮?”王旖擔心地問着。
“爲夫怎可能知道。不過是王中正來,宮裡面不會有什麼變化。”韓岡搖搖頭,心中亦是不解。
若非這回是王中正親自過來傳詔,韓岡絕不會放心入宮,轉頭就會去通知王厚。讓已經兼任皇城司管勾的王厚先入宮,確認了郭逵的動向,控制住宣德門,韓岡他纔會進宮去。
“當不會是什麼大事。”韓岡對妻子說道。
“不是什麼大事,也要半夜招官人?相公、樞密還都在宮中。”
“誰知道呢。”韓岡長身而起,“得快點了,不能耽擱。”
“是啊,太后有招。”王旖哼了一聲,讓人去取韓岡才換下的官袍。韓岡也命人出去,請王中正稍待片刻。
取了衣冠來,王旖過來服侍韓岡穿戴。放下了心,就不免抱怨起來:“都要睡下了,大半夜還折騰人。”
“莫說就要睡了,便是衣服褲子都脫了,人也睡下了,也得起來入宮。就是家中正着火,該放下也得放下。”韓岡嘆了一口氣,對王旖苦笑着:“誰讓拿了這份俸祿?”
王旖嘟了嘟嘴,還是過來幫着韓岡整理穿戴,將袍服一件件地套上身去。
將內外袍服全都穿好,王旖拿起壓制衣襟的方心曲領,踮起腳尖,要圍在韓岡的脖子上。
韓岡輕輕壓住了布帶,對王旖道:“想起來了,又不是上朝,穿朝服就鬧笑話了,換公服就行!”
今天是大朝會,韓岡穿的是朝服——貂蟬冠、羅袍裙、白花羅中單、大帶,以及方心曲領。而日常上衙和陛見是穿的都是公服,紫袍、金帶和金魚帶就夠了。
“早不說。”王旖白了韓岡一眼,放下了手中的飾物,喚了外廂聽候使喚的婢女:“快去取尋常穿的公服來,可別讓太后等着着急。”
韓岡清了清嗓子,“是要快點,不能讓太后和兩府諸公在宮中久候。”
……
程顥講學的寺廟中安安靜靜。
正是做晚課的時候,尋常時,就算到了半夜,寄寓此處的學生們也不會放低辯論的聲音。
可今夜,一羣士人如行屍走肉般坐在講學的課堂中,沒有大一點的聲息,只有偶爾響起的竊竊私語,如靈堂守夜,鬼氣森森。
或許當真是在守夜了——
——爲道學。
遊酢想着。
程門的弟子在操行上一向被二程耳提面命,故而時常爲士論所贊。除了當初在國子監中與教授新學的教授們鬧了一場之外,一直都是德行的典範。從來沒有說哪個弟子犯了事,牽連到學派上——在律法上也沒有如此牽連的道理。
如果是學術之爭,使道學受到朝廷的打壓,那在士林中,反而是增光添彩。
可如今道學門下的刑恕,卻是摻和進了謀逆大案中,這事情就兩樣了。
刑恕日常結交廣泛,好友無數。橫跨新舊二黨,從宰輔家的子弟,到還沒進入國子監的士人,他都有說得上話的友人。在同窗之中,幾乎沒有跟他的關係惡劣的,多年來詩文往來成百上千,就是遊酢本人也曾經與刑恕通過一兩次信。
一旦刑恕家裡給查抄,只憑這些信件,就能讓許多程門弟子從此毀廢終身。而程顥、程頤,更是逃不了一個授徒無方的罪責。
二程一倒,道學又如何能夠存世?
“刑七怎麼就能做出這等事?!”
“當初就看刑恕此人險惡,只是其惡不彰,故而才與其敷衍。”
“刑恕一向多詭詐,欺世盜名,多少人爲其所瞞過,誰知道他竟然如此悖逆不道。”
學堂中有人竊竊私語,漸漸地,說話的人多了,聲音也稍稍大了起來。
遊酢看過去,都是平常奉承在刑恕左右的門徒,現在就在撇清關係了。
過去他們可不是這樣對待刑恕的。
早年韓岡在張載門人中所受到的期待,就是刑恕在程門弟子中受到的期待。
當年在韓岡以格物致知之說,重舉氣學大旗之前,他在張門弟子中,一直都被當做是十幾二十年後,氣學在朝堂上的依靠。是未來的支柱。雖然學問不佳,沒多少人認爲,他能在學術上有多大的成就,起到什麼樣的作用,但足可以做一個稱職的護法。
而刑恕此前遊走於西京顯貴之間,在京城又是宰相家的座上賓,從上到下,人面廣,人緣好,到處都有朋友。誰都認爲他的前途遠大,雖然做不到鑽研經義,成不了飽學鴻儒,但足可以成一名護法。
程門想要發揚光大,刑恕這樣前途遠大的弟子,就顯得尤爲重要,絕大多數的二程門人,都與其相友善,那些目的不單純的學生更是對刑恕巴結奉承,可現在刑恕一犯事,全都變了嘴臉。
“韓玉昆曾求學於先生門下。想必不會坐視先生受到牽連。”
“對。今天就是韓相公親自撥亂反正,有其在朝堂上主持,必不會讓先生受辱。”
遊酢皺了皺眉。
尋常時,他們在私下裡好像沒少攻擊過氣學和韓岡,但今天立刻就把過去的言論丟到了蔥嶺西面去了。
“不必多說了!”程顥不知何時出現在學堂門前。一貫和善,接人待物如同春風一般的前任帝師,此時卻是聲色俱厲,“和叔犯法,自有刑律在!朝廷自會依律審判。爾等即無人蔘與其逆行,又何須擔驚受怕,求於他人?若當真犯了大律,求到別人頭上又有何用?”
程顥不是慣於訓斥人的,但嚴詞厲色的幾句話,讓好幾人頭都低了下去。
“先生說得是。”呂大臨跟着程顥一起過來,他從後面站出來,“相信朝廷不會讓無辜者受冤屈。”
“正是如此。”遊酢點了點頭。
不管是不是已經引咎辭職,程顥終究還是做過趙煦的老師。趙煦若遜位,程顥同樣損失慘重。從這一點來說,刑恕的確是背叛了程顥、背叛了程門道學。
程顥曾爲帝師,刑恕卻在謀逆,這豈不是欺師滅祖?要說程顥參與刑恕謀逆,從情理上說,就說不通。肯定牽連不到程顥頭上。而以程顥的爲人,只要沒有真憑實據,他也肯定不會允許有人將他的學生都牽連進去。若是程顥求到韓岡那邊,更不會有事了。
可幾名僧人連滾帶爬地跑來,其中還有住持和尚,見到程顥,就叫了起來,“伯淳先生,伯淳先生,外面被官兵包圍上了。”
堂中一下就亂了,“怎麼會有官兵?”
“肯定是來抓人的。”
“誰之前跟刑恕有勾結?!”
“肯定有人。”
“慌什麼!”呂大臨怒喝一聲,轉身對程顥道:“先生,學生去看一看。”
堂中惶惶不安,遊酢等幾位弟子過來扶着程顥坐下,見他們不爲所動,一羣程門弟子這才稍稍安定了一點。
片刻之後,一人跟着呂大臨回來,在程顥面前行了禮,“小人戴光,奉王上閣之命,前來護衛大程先生。”
所謂王上閣,應該是王厚。而王厚背後的靠山究竟是誰,這是不用想的。至於王厚怎麼指揮起皇城司的人,也是用不着深究。
“皇城司的人是來給先生看門的!?”
遊酢一下就把握住了重點,看門可是有好幾種。
皇城司的人給帝師看大門也能說得過去。不過換做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未嘗沒有讓他們將功贖罪的用意在。既然刑恕參與了謀逆,程門弟子中未必沒有第二個刑恕。
但沒過多久,遊酢就看到另外一位得意弟子楊時過來了,蹲在爐子邊,雙手烤火。
楊時之前已經先走一步,現在卻又回到了這裡。
“怎麼回來了?”遊酢問道。
“方纔從御街那邊過來,看着韓三出宮,卻沒看到兩府諸公出來。所以就回來知會一下。”
“這怎麼可能?今夜他該留在宮中才對。”遊酢驚訝莫名,韓岡今天立下了潑天的功勞,理應與宰輔們地位相當。
呂大臨冷道:“若無韓岡,便無今日之變。他怎麼能留在宮中?”
“都回去睡吧。”程顥不想聽這些,趕着學生離開。在廟中寄寓的就回房間,在外租房的就回各自的住處。
遊酢跟着呂大臨等幾名同學做一路走了。
天寒地凍的夜風中,呂大臨問着遊酢:“朱雀門可能出不去,定夫今日到愚兄家中小歇如何?”
遊酢的住處在外城,若是要出去,少不了要經過朱雀門,但今天的情況不行,他點了點頭:“多謝與叔兄,如此小弟就叨擾了。”
呂大臨和遊酢相互客氣了幾句,就抵達了御街。
這是一隊人馬正從前面的巷口上了御街,然後轉向北面過去。從呂大臨和遊酢這邊,能看清提在親隨手中的一盞盞玻璃燈籠,玻璃燈盞上的“韓”字字樣,直直的映入眼中。
呂大臨一臉的困惑,“怎麼又入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