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給向太后推薦了去黔州的將領人選,這件事只要樞密院那邊不反對,基本上就成了定局。
但樞密院那邊肯定還要爭上一爭,這跟交情無關,章惇也好、蘇頌也好,在他們的那個位置上是不能不爭。
不過現在這件事算是可以放下了,向太后也在說,“這件事就先這麼辦吧,等明日跟章、蘇二樞密說一下。”跳過了依然在任的曾孝寬,太后又道,“不過明天此事傳開,御史臺恐會說黃裳生事了。”
“西南夷雖爲蠻夷,亦是宋臣,其治下百姓,自然是皇宋子民。若其流離他鄉,罪在本鄉父母,豈在收留他們的州縣官身上。若御史臺以此爲由彈劾黃裳,臣不知是何道理?”
“都能像參政這麼有見識就好了,朝中糊塗得太多。”太后嘆了一聲,又問韓岡,“參政,運去關西的虎蹲炮沒問題吧?”
“已經如數發出。連同配發的藥包與炮彈,自入秋後,已經發去了十批,共計三百五十門,樞密院前日也說,皆已配發各部,目前正在日夜教練之中。”
“其他火炮呢?”
“都按照預定的計劃在生產,年前的生產數量足以讓神機營再增加兩個指揮,陛下可以放心。”
“軍器監有參政看着,就讓人放心多了。”
太后讚了一句,韓岡欠身一禮,緊接着就等來了老問題,“那萬斤的重炮還是不行嗎?”
“還是隻能做禮炮。”韓岡回覆道,“現在能做禮炮,因爲不要發射炮彈,填充的火藥減了許多,真要上了戰場,太容易炸膛了。看起來得等局中的工匠再歷練一陣,技術再上一層樓才行。”
不需要發射炮彈的火炮,炮管壁就不需要太厚,只要口徑夠大就可以了。想要鑄造出能將百斤炮彈發射出兩三裡外的重炮,現在暫時還做不到。可僅僅是樣子貨,這就很簡單了。又不像鑄鐘一樣,還要在模具上刻上經文、紋上圖樣,外表的裝飾一切從簡,連結構也簡單到一根圓筒。以青銅的韌性,加上減少發射藥的裝藥量,兩門專用的禮炮,代替了之前的小口徑火炮,成爲重要的禮器。儘管沒有造出個實際能用在戰場上的重型榴彈炮,能弄出個禮器來,也不算是浪費朝廷的錢糧。
向太后嘆了一口氣,她對火炮十分看重,對於威力更加強大的新型火炮,實在是迫不及待了。但韓岡都說要等,那就的確是沒辦法。
“對了。今天沈括過來說了,各路州縣的磚石雖然還沒有運到,不過京西那邊的青條石已經開始向京城運送,應該可以開始先動工了,這個冬天能修一點是一點,沒必要浪費時間。”
“要說修築之事,臣不如沈括。既然沈括說可以先修起來,當可以先開工了。”韓岡道,“等這一次修補完成,增加了炮臺,還有包牆的磚石,東京城當可不懼任何外敵。”
“還要兩年時間,真是夠久的。”太后又是一聲嘆。
“是陛下仁心,不願擾民,否則徵用百姓,就會快上許多。”
由於要在外城增添四十五處大小炮臺,整條外城城牆都要大改,京師的護城河也同樣要進行開挖和增補,沈括身上的任務很重。不過沈括想要修築的環城軌道,則是給否決了,技術上的難度可以克服,但運行上的問題實在太麻煩,也就是因爲少了這一樁工程,才能夠在兩年內完工,否則還不知道要等到何時。
“加築城牆並非急務,遼人也攻不過來,只是爲日後考慮才加築的。還是不要徵發太多民夫。”
“陛下仁心。”韓岡行了一禮,衷心地稱讚着。
受了韓岡的讚許,等韓岡回到座位上,太后說道,“其實還有一件事想要徵求一下參政的意見。”
太后的話聲有些吞吐,似乎是還在猶豫。
韓岡道:“請陛下訓示。”
“今年就算了,都已經過了冬至。但明年春天,開春之後,該怎麼辦?今日有人上書要重開經筵了,不知參政如何看。”
韓岡聽得出太后聲音中的爲難,而他聽到此事後,也同樣陷入了爲難之中。
自從出了那次意外,加上之後的宮變,沒有人再關心這位小皇帝的教育問題。所以這一年就這麼拖了下來。可是從道理上,又不得不給趙煦安排一個甚至幾個老師,既然有人上書要重開經筵,太后也好,宰輔也好,都不方便將之否決。
王安石、韓岡與程顥都因爲天子弒父的公案而辭職。現在王安石、韓岡官復原職,是因爲之後宮變中的功勞——儘管韓岡還多了一重手續。
而程顥授了崇文院校書一職,仍舊留在京城講學。這是韓岡推薦,倒不是爲了讓新黨多一個靶子,而是看在過去的情分上,也是因爲有足夠的自信。
如果要重開經筵,到底是韓岡三人重歸原職,還是另選賢能,這都是需要考慮的。
但最關鍵的一點,還是皇帝本人身上的問題不能避開。
太后萬一不豫,又有誰能阻止趙煦出面聽政?
這個問題,很早就困擾着韓岡。
不管怎麼說,趙煦的皇位是他保下來的。可指望皇帝這種生物會感恩,那就是太過愚蠢了。韓岡從來不相信身居高位者的人品,他們總能找到各種各樣的理由來做他們想做的事。
向太后的身體情況要重點關注。萬一太后身體不豫,她手上的權柄自然會旁落。但韓岡不可能容許天子的生母朱太妃聽政,而趙煦出面聽政,更是危機重重。
等到趙煦再大一點,向太后的身體不再如今日這般安穩。王舜臣和李信兩人裡面,至少得有一人留在京城中——就是王厚和趙隆,韓岡都不是那麼有把握。
不過從另一角度來看,害怕趙煦親政的人,宮裡宮外都有一大批,不獨韓岡一個。而認爲趙煦沒有資格做皇帝的,世間更是多。
趙煦的情況早就向天下公開,趙煦之所以不被廢掉,還是看在被他誤殺的先帝的面子上。要不是他是先帝趙頊唯一的血脈,早就廢掉了。到時候他若是……韓岡手上有了大義的名分,有些事還是能做一做。
所以現在,還是做圓滿了再說,讓小皇帝學一學儒家經典,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在內東門小殿中,一問一答,被留了近一個時辰,韓岡出來時擡頭看了看天色,都已經是黃昏了。
他嘆了一口氣,這還算是休沐嗎?
當然不能算是休沐,等到他回到家中,看到一封急件,立刻就憤怒了起來。
親自過來喚韓岡吃飯的王旖,看到丈夫臉上的表情,就暗暗地嘆了一聲,合上書房的門扉,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了韓岡,臉色鐵青地盯着六路發運司送來的奏報。
——今年年前最後一批綱運,損耗量超過了一成。有鑑於此,六路發運司請求朝廷明年在南方六路加徵,以保證綱運輸送足額抵達京師。
在薛向倒臺之前,六路發運司的工作一向做得很好,綱糧損失率已經很多年保持在百分之三到五的水平,但從今年三月開始,綱運的損失率一路上漲,直至今天的百分之十一。
韓岡其實從一開始,就不是很看好今年六路發運司的工作。
就算正常的升遷都無法避免“人亡政息”,而薛向更是因爲叛亂而得罪,他在六服發運司中留下的種種制度,如何能保留的下來。
韓岡可是聽說,薛向曾經留下的碑文、匾額都給清除了——這不是一處傳來的消息,關西、河北等薛向任職過的地方都有。
而前些日子,韓岡在做白馬知縣和開封府界提點時的幕僚魏平真,三年揚州軍事判官任滿回京,路上借道汴水,坐上了官船。因爲年紀大了,又不擔心走慢了沒有好缺,一路便是走兩日,歇一日,順道看看風景。
據他所說,泗州的六路發運司衙門如今正張羅着要搬家,只因爲裡面薛向留下的痕跡實在太深了——這是魏平真從當地驛館裡聽說的消息。
而新任六路發運使請求將衙門從泗州遷至揚州的章疏,前幾天還在韓岡的案頭上放過,上面列出的種種理由,倒是說得頭頭是道。不過韓岡、韓絳、張璪三人商議了一下,然後駁了回去。勞民傷財不說,泗州在汴水綱運中的地位也不是揚州能比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指望他們能維持薛向留下的善政?
當年因爲船工與押運的士兵聯手乾沒綱運物資,綱船時常報損,就是在只有六尺深的汴水中,都能屢屢上報大風傾覆船隻,薛向便受命主持汴河水運。在他的主持下,將官船和民船同時編爲一綱,進行發解輸送,抵達京城後,會對比官船和民船的損失率,如果多於民船,押送綱糧的官兵與船伕就要受責。
由於綱船在汴水中有着航行優先權,不論是載人還是載貨的商船都願意被編入進來。這就讓那些奸猾賊子不敢有所動作,使得綱糧的損失率大幅下跌。
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六路發運司中的老鼠一個比一個滑溜,只有薛向那等深悉情弊的老人,才能一眼看破他們的伎倆,並時常都在京中盯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現在沒了薛向,一切就都回到了十幾年前。
韓岡搖搖頭,拍了拍奏章。
明天,他要就此事與韓絳、張璪好好地商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