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萬?”
王韶下馬後的第一句話,便是反嘲式的疑問,配着隨後而來的冷笑,顯而易見的表明了他心中的懷疑和不屑。
臉色突變的高遵裕被王韶的冷笑,笑得心情平復下來。他側頭看看韓岡,還不到二十歲的青年,竟然也是一副不爲所動、冷靜從容的模樣。
高遵裕心頭突然一陣火大,自己的定力竟然還不如一個黃口孺子,不過轉而他又釋然,這還是他尚未熟悉當地情況的關係。
“傳說是五萬,實際上能有多少?”高遵裕其實也不是不通兵事,方纔只是猝不及防被嚇了一跳,現在冷靜下來,卻也看出了傳言的無稽。
王韶將馬交給寨中迎上來的士卒,自己與高遵裕向寨中走,邊走邊道:“我是不知道今次木徵、董裕招來的兵到底有多少,但當初董裕帶了四百精銳,加上託碩部的兩千多兵,可就是敢號稱一萬大軍的。”
高遵裕算了算宣揚誇大的數字和實際兵力的比例,臉色又是一變,“那木徵既然號稱五萬的話,今次來攻古渭的怕是也有一萬多兵。”
這個數目讓高遵裕心提了起來,要知道古渭寨如今的兵力,在劉昌祚帶了兩千去,可就只剩千人。
王韶的聲音一如往日的平靜:“但當時在青渭流傳的謠言,卻是傳說董裕帶了一萬河州精銳來助戰,連同託碩部的兵力,加起來總共兩萬人,而古渭寨派出去的探子有一多半回來後就跟我說,董裕託碩聯軍的數目超過三萬。”
“這……”高遵裕終於知道傳言有多麼不靠譜了,“那到底會有多少。”
“不會超過一萬,大概七八千上下。再多了,木徵家的糧食也會支撐不住——而且木徵還要留兵在家,防着他的叔叔。”王韶對自己的判斷很有自信,他回頭問韓岡:“玉昆,你說呢?”
“下官決計不信木徵會有膽子來攻打古渭。”韓岡不正面回答王韶的問題,老是附和,卻也顯不出自己的能耐。
“怎麼說?”王韶爲之停步,就在古渭寨的正門處,等着韓岡的回答。
“木徵的性格,其實應該跟俞龍珂差不多,都是小富即安,割據一地便心滿意足。要不然他也不會容忍他的叔叔董氈做着贊普——再怎麼說,木徵都是唃廝羅的長孫,雖然其父瞎徵與唃廝羅反目,但他承繼吐蕃贊普的資格卻還是在的。可木徵其人雖然有野心,過去也做了不少小動作,但他卻始終不敢跨出最後一步,自立爲王。”
高遵裕點頭贊着韓岡,“玉昆果然對蕃人知之甚深,這勾當公事一職倒真的沒給錯人。”
“多些提舉誇讚。”韓岡謙聲謝過高遵裕的誇獎,他站在寨門前說話,一行人就將古渭寨正門堵上,內外爲之阻隔,但韓岡卻不管這麼多,猶定住腳繼續說着:“既然木徵是這樣的性格,他又怎麼會敢明目張膽地過來攻擊古渭?!就算他勝了,也得不到什麼好處,若是他敗了,周邊蕃部想把他取而代之的不知有多少,更何況人在南方青唐王城的其叔董氈,也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
大部分人的性格其實都是如此。但凡有了一點成就,心中所想的就是保全眼下的一切,就算他還有更進一步的野心,但他也不會願意去爲了遙不可及的目標,而去冒不可測的風險。俗語說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便是這個道理。
“那今次來攻的究竟是誰?”高遵裕追問着,凡事總得有個領頭的吧,韓岡說木徵不會來,那今次領着近萬人來報復的,又會是誰?
“董裕!”韓岡回答着他的問題。
“只是董裕?!”
“木徵和董裕早早就分了家,上次被打得落荒而逃的也是董裕。木徵根本就沒吃虧,損失又不是他的,木徵又何必爲了董裕的事而火中取栗?蕃部不似漢人,即便是親兄弟之間也不會有多少生死相系、榮辱與共的想法。木徵父祖之間的爭鬥,還有其父與董氈兄弟相爭,都是明證。”
韓岡的一番話說得高遵裕連連點頭。“子純,你看玉昆說得有沒有道理?”這下輪到高遵裕徵求王韶的意見。
韓岡的推斷,王韶其實也在一直在想着,也覺得有道理,“應該是董裕。木徵的確不會來,他沒必要冒險。不過董裕哪兒來的這麼大的膽子?而以他的身份,又怎麼可能召集到其他蕃部來幫他出兵復仇?——他可不是木徵。”
高遵裕這時發現他們把城門的道路給堵起來了,忙向裡走了幾步,把城門口讓了出來。他和王韶又重新向寨中走,高遵裕也揣測着董裕爲何能找來這麼多幫手。董裕不是他的叔叔董氈,手上也沒多少部衆,能擠出兩三千三四千就不錯了,而今次來攻古渭的兵力數目,就算沒有一萬,也有七八千之多,這麼多人,光憑董裕的威望,不是短時間就能召集得到的。
“該不會董裕把是隆博部給賣了吧?”隆博部是當日的罪魁禍首之一,與託碩部的戰爭也是從他們手上開始的,董裕如有機會,當然願意把隆博部的所有權分給他人做禮物。
“隆博部早就給託碩部吞吃的一乾二淨。”韓岡搖着頭,他不知不覺地就把說話的主動權拿到了手中,“當初機宜領着七部合攻託碩,就是因爲他們攻打隆博部時做得太過分,殺人、劫掠,把隆博部洗劫得一乾二淨,甚至還動到了運去古渭的軍糧。”
當日王韶領軍攻打託碩,是從渭源掩殺過來。而在此之前,隆博部早就被有着董裕支援的託碩部給打殘了,丁口、牲畜和財物都被搶走。而王韶擊敗託碩部後,所有的戰利品則是給納芝臨佔部爲首的七家部落分掉,在這其中隆博部一點便宜都沒佔到,沒有挽回任何損失,相反的,還被七部強要他們出兵的費用。如今隆博部是窮困潦倒,每況愈下,眼見着就要分崩離析了。
“西北的蕃部都是無利不起早,殺一頭骨瘦如柴的羊,骨頭有得啃,肉可沒處吃。董裕可沒本事就靠着窮困潦倒的隆博部把人騙來。”
“那董裕用的是哪裡的財物來勾引人?”高遵裕問着。
“納芝臨佔部,以及所有跟從機宜掃蕩託碩部的各個部族。董裕肯定是把主意打到了他們的身上。”韓岡說完,瞅了瞅王韶。而王韶則是鼓勵性地點了點頭,顯然他也抱着同樣的看法。
“爲什麼不是古渭寨?”高遵裕刨根問底的追問道。
他環視寨中,寨內的街市空空蕩蕩,別提車隊,就連行人都難見一個。而城頭上的守兵也是站得稀稀落落,劉昌祚將寨中兵力帶走了三分之二的後果,就是使得古渭寨只能做到最基本的守禦,勉強守穩城頭。比起董裕手上的兵力,城中守軍可能就只有他們的十分之一多一點。
以董裕手上的蕃人的兵力,高遵裕覺得他們已經足以打下古渭寨。而古渭寨中的錢糧、軍器,可是很大一筆財富,不是滅了七部的繳獲能比得上的。
韓岡向高遵裕詳細解釋他的理由:“因爲兩件事難易程度不同。要挽回顏面和前次的損失,董裕從納芝臨佔部爲首的七家蕃部身上就能做到。而攻打古渭寨,打不打得下來姑且兩說。即便打下來了,他可就是捅了馬蜂窩,必惹得天子震怒,立刻就要面對全力反擊的西軍。董裕區區一個蕃人首領,怎麼可能有能力當得起了天子的憤怒?!”
高遵裕還在想着韓岡的話。這時候,留守寨中的副城主已經聞聲相迎。比起雄闊豪勇而又心思縝密的劉昌祚來,他的這個副手在氣象上就差了許多。點頭哈腰地把王韶、高遵裕請進了衙門中。服侍着幾人在寨中官廳裡坐下,他又在噓寒問暖地前後跑着。
有些不耐煩地讓他在一邊坐下,高遵裕問起了最爲關鍵的一個問題,他同時問着王韶和韓岡,“那我們該怎麼做?”
“我們該怎麼做?”這個問題問得好,不管對手是怎麼樣的人物,也不管他們有什麼盤算和計劃,最後的關鍵還是在自己身上。
可不論王韶、韓岡再怎麼信心十足,眼光再如何銳利,都不能改變古渭寨中只剩一千兵的事實。他們想要援救以納芝臨佔爲首的親宋七部加起來也只有四千多。而他們需要面對的將是至少七千以上的吐蕃蕃兵。
最關鍵的,是今次王韶再也不可能重複前次對付託碩部時的奇兵突出,從後方偷襲董裕。吃過一次虧的董裕只會小心再小心,根本不可能再給王韶得意的機會。
可王韶和韓岡還有底氣,畢竟在青渭一帶並不是只有他們一家,另一個主人卻也不是任人欺凌的主兒。
“俞龍珂會眼睜睜地看着董裕掃蕩青渭嗎?”
青唐部的實力也許不及木徵,但光憑董裕和他引誘來的烏合之衆,卻也不可能嚇到青唐部的大首領。
“得去找俞龍珂說說話了。”王韶輕快的語氣說得就像是要去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