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建中早上醒來的時候,外面寂靜無聲。
穿好衣服,掀開帳簾,頓時一陣寒風撲面而來,空氣比帳中清新許多,但一口氣吸進去,從鼻中到胸中一陣幹疼,差點連肺也給凍住。
天色依然是黑沉沉的,連着幾日的陰天,遮蔽天日的濃雲這一夜也沒有散去,仰起頭也看不見星星和月亮。
而遠遠近近的火光,卻彷彿星海落在了地面上,鋪滿了整片草原。
一叢火光背後,基本上就是一個住着遼國士兵的帳篷,乍一看上去,就彷彿天上的繁星一般多。
“該不會尚父把舉國大軍都調過來迎接我等了吧。”
剛到冬捺鉢的時候,向英在夜裡看到連天接地的星火,還開玩笑地說着——大概是爲了向人證明自己的膽量。但近幾日,那位與種建中同爲副使的國戚,連個笑容都沒有了,鎮日躲在帳篷裡面。
清水都是鑿冰融化,廚子送了水來,匆匆洗漱過後,種建中跨上了馬,開始在營地柵欄的內側進行每日兩次的慣例巡視。
“又少了一點了。”
種建中眺望着點點火光,突然說道。
“十九官人?”跟在身後的親兵沒聽清楚。
“沒什麼。”種建中說道。
騎在馬上,與幾個熟面孔打了照面,種建中回來的時候,早飯已經準備好了。
士兵們吃飯的地方就是各自帳前的篝火邊,打了飯菜回來吃,要是風大,就回帳中去。
今天沒什麼風,都在外面吃。一日三餐,王存和向英都在自己的帳篷裡解決,只有種建中會跟士兵們一起吃飯。種建中走過去時,位置和飯菜都給準備好了。讓人從鍋裡舀了一碗熱水,喝到嘴裡時,就已經沒那麼燙了。
看種建中喝着涮鍋的開水,一名小校過來殷勤地問着,“副使,不喝酒?有熱的。”
“算了。”種建中搖頭,“你們分吧。”
昨天自己喝酒的時候,幾十隻眼睛都盯着,差點連口水都流出來,這讓他怎麼可能還喝得下去。而且那樣的酒,種建中也不是太想喝。
耶律乙辛登基時,來自大宋的使團沒有被召去觀禮。
等到耶律乙辛正式坐殿,他們依然沒有被召去覲見新君。
館伴使受耶律乙辛之命,照常例來賜使團酒食,王存代表整個使團,辭而不受。
當時所有人的手心裡走攥着一把汗,只盼着遼人還能顧念着過去的交情,還有南面的母國能讓遼人投鼠忌器,但之後的結果,也不過要三位正副使節和幾位醫師,與其他使團成員享受同樣的伙食標準。
主食是硬得能當盾牌的麪餅,必須要泡在肉湯裡面半天才能夠入口。整個使團每天有兩隻羊,還有定量的鹽和蔥,沒什麼蔬菜,不過有豆豉。另外還有酒水供應整個使團。
對於主要是禁軍士兵的使團底層成員來說,頓頓有酒有肉,已經算是優遇了。京城酒店中的酒菜雖好,也不是這些士兵能夠經常吃的。
可在一衆官員而言,沒加香料的羊肉,味道不正的劣酒,根本難以入口。
作爲使節,種建中自進入遼境之後,每天不是接受當地官員的宴請,就是在館舍中享受精心準備的美食。現在的飯菜,這是他們之前從來沒有受到過的待遇。
但如果這就是拒絕承認耶律乙辛皇帝身份所得到的懲罰,那位“僞帝”當真可算得上是寬宏大量了。
只是種建中還是覺得遼人這麼做,未免有些小家子氣,大方就該大方到底纔對。
不過這件事,也提醒了使團中的所有人,在耶律乙辛登基之後,有許多他們一開始所沒有注意到的問題,是難以避免同時根本無法解決的。
不提覲見遼國皇帝,呈交國書等事,不去見一見耶律乙辛,他們怎麼啓程回國?
……
成了皇帝之後,耶律乙辛只是換了個住處,外面的守衛都沒變。每天的日常起居,也沒有發生什麼變化。
就像是完成了一個任務,除了一點放鬆感和安心感之外,也沒有太多的驚喜。
做尚父時處理的事務,做了皇帝后,一樣要去處理。並沒有因爲地位的改變而變了什麼。
越來越龐大的國家,越來越多的人口,讓皇帝要處理的事務也多了起來。耶律乙辛已經代理天子職權好些年了,許多事在他來說,也不用太多時間去審閱,可每天要放在公務上的時間,也絕不會少到哪裡。
處理完早間送來的奏章,耶律乙辛拿下了架在鼻樑上的水晶眼鏡。問問時間,不知不覺間,竟已快到中午了,而張孝傑這時又帶着一堆事過來奏稟。
耶律乙辛漠然地聽着張孝傑的報告,然後一一作出指示,等到稍稍告一段落,才擡眼問道:“南朝的使節現在怎麼樣了?”
“昨日並無異動,今日情況尚無稟報。”
“快到該獵虎的時候了,可惜今年不能請宋使隨行了。”
耶律乙辛看起來頗感遺憾。正常這個時候,一般會去邀請宋使參加獵虎等遊獵活動,炫耀武力,同時也表示兩國的通好之情。可惜宋人不肯服軟,一切面會的儀式都耽擱了下來。
張孝傑連忙道:“是臣準備不周之故,稍待便去請。”
“用不着,不必強求。”耶律乙辛搖頭,又問道:“去那邊看病的還多不多?”
“之前已經完全沒有了,聽到陛下允許朝臣去求醫問診,這兩天才有了點人,不過還是以種痘的居多。”
“其實種痘也不是什麼難事,也沒有必要一定要宋人的醫官給種痘,難道醫生就不能種?”
“陛下所言最是。種痘此事極易,國中也有聖手名醫,他們來種痘也是一樣的。”張孝傑附和一句,然後低聲又道:“不過還請陛下放心,不論是誰去求醫,都有人隨行。”
耶律乙辛搖頭:“把人都撤回來,沒那個必要。要叛向南朝,也不會找被看管的使者。”
撤除陪送人員不是什麼大事,只要使團外面還有軍隊圍着,有眼睛盯着,什麼花樣都玩不出來。但這件事,除了耶律乙辛自己說,沒人敢這麼做。
“是臣考慮不周,臣回去就辦!”張孝傑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上上下下,又下下上上。
“順便把使團日常供應也恢復舊時,一切如故。”耶律乙辛瞥了張孝傑一眼,眼神中充滿了深意,“沒必要那麼做。”
“陛下,宋使不識好歹,竟然拒絕陛下的善意,臣下豈有不怒之理?而且拒絕日常供給也是宋人自己的選擇……”
“這些小事也不是該你這個宰相管的!”耶律乙辛對張孝傑道:“反正他們也回不去,交由他人處理好了。”
張孝傑立刻問:“陛下可是要將宋人都扣留下來。”
“扣留做什麼,不扣留他們也回不去。”耶律乙辛笑着呵呵了兩聲:“要臉,就別想回去!”
說了兩句,耶律乙辛就放棄了那些死板的宋人。宋國使團的命運,只在耶律乙辛散步時成爲話題。區區使團,不值得他多浪費心力。
耶律乙辛道:“還是說說你的想法吧,該怎麼讓南朝早點攻過來?”
沒有被火燒過,就不會畏懼火焰;沒有趙光義因箭創爛掉坐臀,就沒有五十萬銀絹的歲幣。
做了大遼的皇帝之後,耶律乙辛已不再需要戰爭。但如果戰爭不可避免,他還是希望能來得更早一點。
然後一場戰爭打出幾十年的和平來,有生之年,讓宋人不敢北顧。
……
“又少了兩個千人隊。”
早上起來的時候,向英就聽到了種建中的輕聲細語。
在王存的耳邊,種建中向他簡單說明了這幾天遼軍軍力的變化。
到底是爲了平叛,還是正常的移防。這讓人無法判斷。不過這麼下去,跟隨在耶律乙辛左右的遼軍也不會剩下多少了。
“但遼主身邊的宮衛和皮室軍,不可能少於三萬人。其他軍額的士兵,也有不少是精銳。”
幾天的巡視,讓種建中對遼軍大營的變化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他向着王存解釋道。
“只是說說而已。”王存打了個哈哈,笑道:“不過若是當真有這樣的結果,到時候,可就是想怎麼走就怎麼走了。”
“是啊。”種建中微笑地附和着,“若遼軍都散盡了,我們也就可以回去了。”
“不過那時候,就要抱怨捺鉢沒有設在邊境上了。從永州走到邊境上,可是要很長的一段路程。”
“還是等着遼人的護送吧。”王存搖頭,開玩笑說兩三句就夠了,怎麼將使團帶回去,纔是重點。
“可朝廷絕不會同意耶律乙辛的反逆!”
一旦朝廷答應下來,那是動搖國本的危險之舉。連如此惡劣的篡位都能容忍,日後還怎麼讓臣子效忠天子?君臣父子,三綱五常。這便是大宋維持穩定的基石。
“朝廷肯定有辦法,內翰不用擔心。”
包括身家性命在內的一切,都是要看朝廷接下來的行動了。
這個時候,朝廷應該得到耶律乙辛篡位的消息了。
不知兩府諸公對此是怎麼看待的?種建中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