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如海。
銀河黯淡。
在韓岡等人眼前,數以千百計的火炬所組成的海洋正在沸騰。一條光焰自星火之海中分出,那是集結了數百名精銳騎兵的隊伍,就如沿着河道逆流而上的潮水,爭先恐後,向着韓岡這小小的隊伍直撲而來。
千百人的吶喊同時暴起,與仍未停息的號角聲一起穿梭在山谷之間,直往雲霄傳去。谷地兩側的山壁將聲浪一重重地放大,最後匯成的巨大轟鳴,與奔流而來的蹄聲匯合,就像突然卷高的潮水,要把韓岡等人徹底埋葬。
相對迎面而來的滾滾洪流的喧囂,從古渭寨出來的隊伍靜得可怕。自他們點起火把走進谷地,到現在也不過才一刻鐘的時間,想不到青唐部就已經點齊了兵馬,就在他們面前,掀起了如驚濤駭浪一般的聲勢。一股難以名狀的恐懼在隊伍中瀰漫開來,緊緊攥住了在場衆人的心臟。
——至少韓岡除外。
“無聊的把戲。”對青唐部的行動,韓岡嗤之以鼻。他拍着馬鞍哈哈大笑,嗓門提得更高,“無聊的把戲!爲了預備這套猴戲,俞龍珂和他的人怕是這兩天都沒能睡好覺!”
王舜臣第一個反應過來,鬱郁沉雷一般的蹄聲中,他跟着韓岡放聲大笑,他的聲音壓倒了千軍萬馬,“三哥說得沒錯!青唐部的這些蕃賊肯定練了不止一夜!”
“以如此大禮來迎接我等,俞龍珂當真懂得接客之道。”韓岡的音量沉下去,帶着諷刺,直透人心。
“俞龍珂那老貨,肯定是心虛了!”王舜臣毫不客氣戳着青唐部的老底。
一番對答,隊伍中的緊張氣氛終於一掃而空。
一羣青唐騎兵終於衝到了韓岡面前,火粉散落,光流圍繞着十二人的隊伍旋轉,馬蹄聲碎亂如雨,鼓點一般雜亂地響着。他們轉着圈,口中不住呼喝,盡情地對這支小隊施加着的更大壓力。
韓岡高居馬上,腰背挺得筆直,微微仰起脖子,不屑地瞥着這羣裝模作樣的青唐騎兵。王舜臣則緊緊地釘在他身後,左手搭着弓袋中的戰弓,右手反背身後,他的箭囊就掛在馬鞍後。在兩人周圍,由十來把火炬組成的小小圓陣紋絲不動,就如同矗立在江心的一座礁石,任由風吹日曬,狂濤怒浪,依然千百年也毫不動搖。
這是數百與十二之間的對峙,人數上的絕對劣勢,卻不影響韓岡一衆的堅定。
韓岡拍馬上前,獨立在衆軍之間。深吸一口氣,他放聲大吼:“本官乃皇宋秦鳳路經略安撫總管司勾當公事韓岡是也。今奉命來見貴部的俞族長,有要事相商,爾等還不快快給本官帶路!”
韓岡的聲音在夜風遠遠地傳出,對面的騎兵頓時一陣騷動。他們也沒想到今夜過來的,既不是董裕的部衆,也不是被攻打的七家部落,卻竟然是大宋的官人。
青唐騎兵中稍稍亂了一陣,一個騎手也拍馬出陣,他與韓岡隔着三丈在喊,“莫要誆人,你說你是個官人,可有什麼憑證?”
韓岡哈哈大笑,放縱的笑聲是在嘲笑眼前的蕃將不懂看人:“吾乃是朝廷命官,豈是閒雜人等可以僞裝得來。莫要多說他話,去通知俞族長,本官的身份自有俞族長來評判。”
騎手狠狠盯着韓岡兩眼,轉身穿出了包圍圈。韓岡在千百人的環繞下靜靜地等着俞龍珂的答覆。大約兩刻鐘後,包圍圈又被打開,蕃將轉回,卻是帶了俞龍珂肯定的答覆。
青唐部是過着定居生活的吐蕃部落,除了糧食,出產以鹽爲主。因爲據有幾口出息豐厚的鹽井,青唐城雖不大,但俞龍珂的居所之內,卻到處用着精美的絲綢和瓷器作爲點綴和裝飾,處處透着暴發戶的氣息。
在青唐城門口,韓岡的十名隨從被攔住了,只放了王舜臣過來。而到了俞龍珂居所的主廳外,王舜臣也被攔在了外面。王舜臣作勢欲怒,卻被韓岡阻住,命他在門外安心等着。
韓岡踏步上前,一左一右站在廳門口的兩名守兵夾過來要搜他的身。韓岡的眼神頓時銳利起來,如刀鋒一般將兩人瞪住,然後向內提聲問道:“敢問俞族長,這可是青唐部的待客之道?”
停了一下,一個低沉渾厚的聲音從廳內傳出:“不得無禮。快請韓官人進來。”
跨入廳中,韓岡終於見到了俞龍珂。
青唐部的族長如今是四十上下的年紀,相貌古拙,高挺的鼻樑在臉上拉出了深深的陰影,一根粗大的髮辮盤在頭上,油膩膩地反射着火光。俞龍珂見着韓岡入廳,卻還是穩坐不動。而在大廳兩邊,十幾名青唐部的首酋們分作兩排,也是個個安坐如山。
“不知韓官人連夜來訪我,到底是爲了何事?”俞龍珂也不請韓岡坐下,就這麼直接問道。
“我是來向俞族長求援兵的。”韓岡開門見山地回答,毫不掩飾自己的目的。說完他彎腰行禮,神情也是誠懇無比,起身後又重複強調了一遍,“我是向俞族長求援兵來的。”
換做是別人來青唐部做說客,不用說,肯定是拿着上國官員的譜,先威嚇一番。但韓岡不一樣,他首先肯定的是俞龍珂的智商,不會把蕃人都當成容易欺騙的蠢貨,第二點他清楚他是來求人的,第三點,韓岡多年的經驗告訴他,自曝其短的實話其實也很有用。
俞龍珂愣住了,難以置信得幾乎要揉起眼睛,什麼時候宋國的官人會向蕃人彎腰了?他狠狠地搓了搓鬍鬚,平復住有些混亂的心情,韓岡這卑躬屈膝的姿態,讓他分外感到痛快:“想不到你們也有求人的時候?!”
俞龍珂的話讓周圍的首酋們一陣鬨笑,而韓岡神色不爲所動。
“如果只是爲己,古渭寨並不需要青唐部的一兵一卒!”韓岡的聲音冷了下去,前面低聲下氣過了,現在就是要讓他們清醒一點了,“想必俞族長也清楚,以古渭寨的高牆深壘,即便只有一千人,憑着董裕也是打不下來的……而且他敢打嗎?董裕有這個膽量嗎?他敢不顧俞族長的臉面兵犯青渭,可他不敢向古渭射出一箭!”
一個年輕的首酋嘴角翹起,冷笑地問着韓岡:“那官人何必來求救兵?”
韓岡只對俞龍珂說話:“韓岡今次漏夜至青唐見族長,只是爲了親附我大宋的七家蕃部來求救。”
“爲那七家蕃部?”俞龍珂的腦筋一時沒轉過彎來,追問道:“是爲張香兒他們求救兵?”
“當然。”韓岡點頭道,“古渭寨的守軍如今自保有餘,卻無力向外救援。我家王機宜念在七部一向恭順的分上,不忍他們受董裕所欺,所以遣本官來向俞族長討個人情,求個援軍。”
“官人是來誑人的吧,什麼時候宋國會在乎我們吐蕃人的性命了?”另一個老首酋毫不客氣地說着。
“既然張香兒等人向朝廷獻了戶籍田冊,便是我大宋子民。既然是爲了自家人,就算來求出兵,讓在座的諸位首酋嘲笑,本官也是在所不惜。朝廷的臉面不在韓岡腰背上,不能保護自家子民纔會丟臉。”
韓岡的話讓所有人都沉默下去。俞龍珂看着他面前這位站得如山嶽一般沉穩的年輕人,心中微生感觸。他與宋國的官員打過不少交道,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
看了韓岡半天,俞龍珂又說道:“如今董裕已經過了渭源,前鋒已在百里之外。官人現在纔來求援,怕是已經遲了。”
“能救多少就是多少,韓岡也只求心安罷了。至於董裕,等劉昌祚帥師回鎮,自會一報還一報。”韓岡說了兩句,眼神突然銳利起來,擡頭直盯着俞龍珂的雙眼,“敢問俞族長,你以爲能賣人情給我皇宋,給王機宜的機會還能有幾次?!”
韓岡兩句話說得毫不客氣,人羣中一陣騷動,俞龍珂臉色沉了下去,冷哼了一聲,沒有作答。
韓岡則步步緊逼,他直上前一步:“俞族長,日日在懸崖上走,總有跌下去的那一天。以青唐部的實力甚至遠遠不及木徵、董氈之輩,身在虎狼羣中,總得選一邊站。自二十年前,古渭寨建起來的時候,俞族長就該有這個覺悟了。”
“難道就只能賣給你們宋人不成?”一個首酋冷着臉反問道。
韓岡笑了起來,雪白的牙齒在火光中閃閃發亮:“既然要賣,爲何不賣給出價最好的。試問木徵、董氈之輩,又或是西夏党項,他們能出什麼樣的價錢,可比得上我皇宋的一根寒毛?何況今次也不是讓俞族長你立刻就跟西夏、董氈、木徵他們劃清界限,只是結個善緣,對付董裕而已,又有什麼好猶豫的?族長該不會真的以爲董裕能帶着五萬大軍吧?董裕最多也不過萬人的烏合之衆,猝不及防下,又何能當青唐部的一擊之力?”
韓岡把話說到這一步,該說的都說盡了,只等着俞龍珂的回覆。
可青唐部的族長沉默了許久,到了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俞龍珂的反應讓韓岡生疑,他有什麼理由不肯點頭?韓岡想着。當把所有的可能性全部排除,剩下的結論無論多麼不可思議,都是正確的答案。而現在,韓岡將俞龍珂拒絕的原因一個個都排除,而最後剩下的一條,即是俞龍珂拒絕的原因,也應是董裕膽敢侵犯青渭的答案:
“可是因爲令弟?!”
俞龍珂不爲所動,只是嘴角難以察覺地抽動了一下,但周圍長老們的臉色終於卻完全變了。
跳躍的火光中,韓岡沒看出俞龍珂的情緒波動,但長老們的神色變化卻盡落在他的眼底,“可是因爲令弟?!”
雖然依舊是疑問,但語調卻是完全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