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誡走在去將作監衙門的路上。
陌生的面孔和前面領路的中書堂後官,讓往來於途的官吏們都不禁多看了他幾眼,身爲近日都中名人,李誡的身份立刻被人認了出來,成了議論的焦點。
多年來,李誡住在城中的時間不會超過三分之一,沒有了城市的喧鬧,李誡的耳朵變得極爲敏銳。即使現在回到了嘈雜的皇城之中,還是能夠支離破碎地聽到沿途的閒言碎語。
“工匠都成官了。”
李誡掃過一眼,這話出自一名鬚髮皆白的吏員,撇着嘴對着身邊人說着,眼睛還往這邊瞟過來,但對上李誡的視線後,就嚇得一抖,連忙將身子轉了過去。
李誡冷笑,這一位多半就是積年爲吏,不得一官,故而心懷怨懟,怨言出口,豈不知禍從口出的道理。
他是不記人,陌生面孔沒那麼好記,但前面的堂後官似乎耳朵也很好,認識的人也多,回頭便對李誡將那位老公吏的身份透露給了他。
之後是報復,還是放過,那就看自己的心意了。
“這還真是將作大匠了。”
說怪話的是一名青袍的官人,年歲倒不大,但看着滿臉的傲氣,定當是進士出身,說不定還進了崇文院。
將作監的長官,漢時官名便是將作大匠,聽人這麼說,當然就是指自己是匠人。
李誡看了一眼後便不屑一顧。自家父親都已經做到了知京兆府,即使自己不是長子,也是有蔭補在身的。官宦世家的子弟,還真有人當自己是工匠?何況農夫之子都能做宰相,做到什麼官,如今也不看出身。
“他不是進士,可他能經世。在韓相公眼裡,這就是經世濟用的大才啊。”
這話語帶諷刺,玩着諧音的遊戲,不過幾名官員聚在一起,李誡沒能找到究竟是誰說的。
“他姑母嫁出去了嗎?”
又是一句戲謔的話語讓李誡的臉沉了下來,不再左顧右盼。
他父親李南公當年曾經被御史們羣起而攻,主要原因是因爲支持新法,而御史們所用的藉口則是李南公的同母親妹——也就是李誡他的姑母——年過三十都沒有出嫁,而李誡的姐妹們都嫁了出去。世風奢靡,如今女子出嫁都要豐厚的嫁妝,李南公嫁女不嫁妹,是捨不得嫁妝,私德有虧。
自家長輩的事,李誡不好多說,但原因並不是御史臺說得那麼簡單,不是同一個母親的姐妹都嫁出去了,一母同胞的親妹妹怎麼會捨不得嫁妝,而讓她寄住在親戚家裡?以李南公的身份,再如何捨不得嫁妝,也比不上他的面子重要,更比不上御史臺的一份彈章。
但潑上來的髒水,沒那麼容易洗乾淨。賊咬一口,入骨三分。李誡也知道,朝廷中一說起他的父親李南公,立刻就會想起那位因爲同產兄捨不得嫁妝而嫁不出去的李家女。
當年在韓岡離開京西都轉運使的位置後,就任京西轉運副使的李南公,便成爲重新劃分開來的京西北路轉運使,之後又遍歷地方,資歷已經老得不能再老,可兩年前韓岡想推薦李南公擔任三司使,卻遭到了朝中一衆大臣的反對,甚至連太后都覺得不合適,後來給了一個寶文閣直學士的補償,被打發到關中的京兆府去了。
儘管韓岡讓李承之重臨三司使的位置,維持了局面,又將反對最力的幾位官員都打發到了地方上去,可是李南公經過這番折騰,離開朝堂就越來越遠,眼見着年紀往七十走,這輩子恐怕也沒機會再回去了。
父親李南公在外任官,長兄李譓中過進士,也在外任官——因爲做事偏激,爲上官彈劾,所以至今沒機會回京——李家的門楣,現在只能落在了李誡的身上。至於家中舊事,更是隻能這麼讓時間去消磨掉人們的記憶了。
不管官吏們如何泛酸,李誡在抵京五日後,就任權同判將作監的任命,已經得到了太后和中書門下的批准。儘管因爲資歷不足,官職前面加了兩個前綴,但李誡成爲將作監最高長官之一,卻是確鑿無疑的。更重要的一點,就是李誡自此成爲韓岡最重要的親信之一,爲世人所共知。對於那些嫉妒,是沒有必要在意太多的。
將作監的官衙不遠,沒有太久便到了。將作監丞以下十餘官員,近百胥吏,皆在門外迎候。而判將作監事趙子幾,也在門中迎接同僚的到來。
嫉妒的眼神在將作監中官吏的臉上,比外面少了許多。他們絕大多數都是懂行的人,而且這兩年也沒少打交道,知道李誡博來這份差事有多不易。
判將作監事的趙子幾是新黨中人,不過在韓岡面前也算守規矩,沒有因黨派之爭而找麻煩,在軌道的修築過程中十分配合,故而能安然留任。而李誡這一回雖是權通判將作監,但他的工作與趙子幾並不衝突,趙子幾齣迎時,亦是笑語殷殷,發自內心地歡迎李誡的到來。
明工科需要一個傳習本業的官辦學校,所以朝廷將正式設立工學院,專門用來培養技術官僚,爲參加明工科做準備。
這件事,將作監中已經傳遍了。而工學院的提舉,據聞正是將由李誡來兼任。與此同時,據傳李誡還將會主持修訂一部有關堤壩、寨防、軌道、運河等工程修造的典籍,作爲工學院教學的課本。李誡身兼多職,當然也不會有太多的時間來處置將作監的公事,更不用說與趙子幾爭權奪利。
就像如今的同判厚生司溫杲出身醫官,兼管勾太醫局,同時還提舉醫學院。他主要的工作正是在太醫局和醫學院上,厚生司中的工作,由判厚生司吳衍一人處置——這也是爲什麼正式的敇命未下,便有那麼多人認定李誡將會擔任提舉工學院一職。
只要李誡當真能如溫杲一般,謹守本分,趙子幾巴不得這個新同僚能在將作監中久一點。
進了大堂,照流程驗了敇命、告身,送李誡來上任的堂後官拿了賞錢告辭,趙子幾便一一向李誡介紹衙中的官員。
李誡上京次數不少,衙中大部分官員他都打過交道,每一個人,李誡都溫言地說了幾句,拉了拉交情。
當這番介紹到了最後,趙子幾指着一名膚色微黑、滿面風霜的中年人,“這位是提舉內中修造所公事楊琰。”
沒有介紹表字,也沒有介紹其父祖輩的身份,就這麼簡簡單單的官職和姓名。
內中修造所,是負責宮中建築的修築和修繕的衙門。提舉公事,一般是內侍官擔任,只有偶爾纔會讓三班使臣充任。內中修造所轄下有千名雄武軍,充做軍匠。管理這麼多兵員,提舉公事的地位其實並不低,如果是內侍官擔任,將作監對其的管轄權微乎其微。
內中修造所的地位絕對不低,而提舉公事,更是不應該放在最後才介紹。但廳中官吏視若平常,臉上堆滿了謙卑笑容的楊琰本人,同樣沒有反抗這個待遇的意思。
看見楊琰,李誡卻帶了幾分驚喜,“可是楊琪的兄長?”
楊琰明顯地愣了一下,然後才點頭說道:“正是下官的弟弟。”
李誡這下更爲熱情,拉起楊琰的手,笑道:“吾受命主持修造鐵路軌道,君弟爲輔佐,監理工程。韓相公也幾次讚許,稱令弟爲人勤謹,營造上也不輸昔年的大工俞皓。京泗、京洛兩條鐵路,令弟居功甚偉。”
被李誡拉着手,楊琰侷促不安,但他也不敢將手給拉出來,只能戰戰兢兢地等着李誡將話說完。不過聽到李誡轉述韓岡的話,還是不禁開心地笑了起來。
楊琰、楊琪兩兄弟,都以木工聞名京中,是有數的木工大匠,擅長修造大型建築。後來熙宗皇帝趙頊還以楊琰修造有功,將其提拔爲殿值,做了武官。
前兩年,楊琪被派到了李誡的麾下,輔佐修築軌道。洛陽到京師的鐵路軌道上,已經完工的幾條木橋,正是楊琪所規劃修建。那幾座鐵路橋,雖然是木質,但堅固穩定,重載的列車也能夠從上面安然通過。現如今,楊琪也追隨其兄的腳步,被授予了官職,同時還正在研究如何將木橋改造成使用年限長久的石橋。
表能工巧匠爲官,這件事肯定會一直做下去的。只要有足夠的才幹,立下足夠的功勞,即使是出身卑賤也有機會爲官。韓岡的心意,李誡當然明白,他雖是官宦人家出身,可做了那麼多年事,絕不可能會去歧視有專長的人才——本身都被歧視着,李誡又怎麼可能將之加諸他人身上?
一番介紹停當,再交託了其司掌的一應事務,待到中午時分,便是例行的官宴了。
衙署中的官員們各自入席,而吏員們則紛紛下堂迴避,只留下一干服侍的。酒過三巡,他們纔會再上來奉酒祝壽。可李誡擡眼看過去,已經有了官身多年的楊琰,卻是跟着吏員們一起打算下堂去。
舊爲吏人,雖作諸司使副,見舊所服事官,不與同坐。這是官衙中的習慣。即使是楊琰已經做到了提舉內中修造所公事,依然不敢與同僚同坐同食。不過李誡卻並不打算看着楊琰這麼離開,立刻出聲叫住了楊琰:“楊提舉,請留步,今日官宴,衙中有官身皆當入席,提舉何故離開?”
轉頭又對趙子幾道:“三班使臣,理當列席。”
趙子幾眉頭微皺,一時沒有迴應。而楊琰,已是連連搖手,連稱不敢。而將作監丞也在旁說道,“此乃條貫。”
李誡不以爲然,朗聲道:“當初令弟授官後,官宴上依然不敢入席。沈學士便說了,一經王命,便是王臣,已非舊時卑賤之身,如何不能於宴?吾亦曾聽玉昆相公提起過,當年熙宗皇帝和王安石對此便頗不以爲然,古人立賢無方,不聞秦王以五張羊皮而賤視百里奚,也不聞傅說不入殷高之席。太醫局的溫提舉,前次在韓相公家,也照樣安然入座的。”
李誡搬出了沈括沒什麼,回去養老的王安石也沒什麼,早就入了土的熙宗皇帝同樣不打緊,可李誡把韓岡都搬了出來,這就沒人敢再多說什麼了。
趙子幾也是圓滑得很,立刻對服侍左右的小吏道:“還不快給提舉布席?!”
一通忙活,楊琰的座位給放在了最下首,真要計較起來,他至少還可以再向前挪幾個位置。不過李誡不爲已甚,沒有再多的要求。
看着楊琰誠惶誠恐地入席並跪坐下來,李誡只覺得真是好累,初上任,都得這麼走上一遍,爲了能安穩地坐在這裡,總少不了先勾心鬥角一番。雖然是常例,但總歸是讓人心神俱疲。
酒宴開始了,席前的一番小波折,很快便被衆人拋到了腦後。今天的主角成了敬酒的目標,紛紛上來勸酒祝壽,言談間,多是拍着胸脯向李誡保證,不管是什麼樣的情況,他們都會讓工學院順順當當做下去。
只看他們殷勤的模樣,李誡就知道,他們是想要通過自己與宰相攀上交情。想也明白,如果能在韓岡面前露個臉,能會有多少好處。爲了那些好處,這些人肯定是不惜任何代價的。
觥籌交錯,李誡小聲說,大聲笑,一杯接着一杯,與同僚們的交情如飛一般地上漲。
可是他越是喝酒,便越是明白,韓岡最近的注意力暫時不會放在工學院上,而是別的事情,現在獻再多殷勤也沒有用。
李誡在前日拜會韓岡的過程中,多多少少了解到了一點韓岡最近在關心些什麼樣的問題。
一個是不日舉行的廷推,決定兩名晉身兩府的新人選,這同樣是事關軌道建築的要事。
做了自己幾年頂頭上司的沈括,日後多半依然是都大提舉軌道工役的差事,但他晉升東府參知政事的任命,最多再有半月就該有喜報了。
李誡不認爲這其中會有什麼意外,如果做了宰相,還不能讓沈括的名字送到御前,那韓岡這幾年在朝中就是白費心了。以韓岡的權勢,以及太后面前的地位,怎麼可能還有人能從中干擾?
沈括或許並非是最佳的選擇,他在哪裡都不受到待見,也因此才幾次敗在廷推上——李誡私下裡覺得這是韓岡故意如此,故意敗上幾次,也免得世人認爲他已經能夠隻手控制朝堂,更免得太后的忌憚,再多的情分也經不起消磨——不過韓岡也不會一直讓沈括失敗下去,他手中就這麼一個合適的人選,以參知政事的身份,都大提舉軌道工役,除了沈括之外,肯定沒有其他人願意去做。
另一個就是遠在西南的大理之戰。
李誡雖不是與軍事有關的官員,但進出韓家家門,來往的官員都是能夠接觸到機密的顯貴,更多的消息在京城中也不是秘密。
熊本已經走馬上任,黃裳更是成了西南行營的大管家,而領軍南下的趙隆,也已經率領四千關西精兵和兩千吐蕃騎兵,在時限內抵達西南行營的大本營所在。此外還有神機軍的兩個指揮,也於同時抵達了前線。
從作戰計劃上,這將是南征之役的翻版,徵發起降順的西南夷,以數以萬計的僕從軍來配合主力精銳的進攻。
但從作戰方式上,這將是火器的第一次大規模運用,若不是近距離內,沒有更強的大國來成爲火器的試驗場,神機營根本不會走上大理的戰場,而西南行營的輜重中,也不會有高達兩百門的虎蹲炮和十五門野戰炮,以及相應的炮彈和火藥,還有各色的炸藥。
以官軍的威勢,想要一舉破敵不難,難就難在練兵上,據李誡所知,韓岡最近對西南方面可是關心備至,表面上充滿信心,所以毫不介懷,但私下裡,每一封軍報都要翻看再三,在他的指示下,前線上的要求,政事堂都是百分之一百二十地滿足,如果這樣還不能贏,熊本、黃裳之輩,可就是愧對了朝廷、太后和韓相公了。
……
西南的戰火早已點燃。
就在京師的君臣百姓都在期待捷報早傳的時候,熊本、黃裳爲主的西南行營,都已經離開成都府路好一陣子了。
之前他們在成都多日,等來了西北的精銳主力,又等來了奉詔齊聚的蕃部兵馬,更等到了無數輜重,以及備受矚目的神機營。
待三軍齊集,熊本便於岷江畔築臺,歃血誓師。隨即數萬兵馬如山洪泄地,順着入滇的各條道路,開始了南下的進程。
主力南下十數日,先抵達了距離前線最近的戎州,面前的第一個敵人,不是大理國的軍隊,而是控制了石門關和五尺道的石門蕃部。
黃裳此時正跟隨在熊本的身側,沿着山谷間的羊腸小道,慢悠悠地前行。
前方數裡外便是石門關,趙隆已經先行率主力抵達關下,照常理,他們這兩位正副主帥,只需要在後方等着捷報就可以了,但這開頭的第一戰,兩人都不願意在後面等消息。
“莊蹻入滇,是自黔中郡引兵而進,渡沅水,克且蘭,滅夜郎,一直攻打到滇池。也多虧了勉仲你,高家父子,大概都以爲我們也會先入黔,再攻滇。”
熊本慢條斯理地說着,半點不爲即將開始的戰鬥而擔心。兩人的身後,一羣武將、幕僚亦步亦趨,更後面一點,還有一羣頭梳椎髻,衣着各色的蠻人緊緊跟隨。
自古入滇的大路就那麼幾條。兩條從成都南下,其中以石門道這條路爲主,另一條則自渝州南下,經遵義至黔州,再轉向西南。也就是熊本所說的戰國時,楚將莊蹻率軍入滇的道路。
而最後一條路,則是走廣西,過去雖不好走,也很少使用。但自從廣南兩路平定,這一條入滇的道路,便有越來越多的商人經過,滇馬一向是大宋軍馬的重要補充,這兩年,滇馬入中原最多的地方,卻是在廣西左江畔的橫山寨,那裡是韓岡開闢出來的馬市。在邕州,沿着江水上行,最後再一路向西就行了。
廣西土兵和禁軍都是南方有數的精銳,如今正雲集在橫山寨處,還有左右江各家洞蠻的配合,擺出了隨時入滇的姿態。
而這兩年黃裳在黔州一帶弄出來的動靜很大,聲勢甚至壓倒了成都府這裡,大理如果要守,這幾條路都必須守住,但士兵調動有主次之分,何處主力,何處偏師,必須事先安排好。一旦三軍就位才發現計算錯誤,再想調動回來,可就沒那麼容易了,差一步就是萬劫不復。
“黃裳倒是覺得高氏父子應該能猜對我軍主力要走的道路,畢竟有大帥在此。”
“勉仲你倒是會說。”熊本笑得眯起了眼。
“大帥威名素著,西南各部無不畏服,豈是黃裳能比?聽說大帥到了,高智升、高升泰父子,怎麼敢不加防備。”
熊本臉上的笑容更加鮮明起來,黃裳的話只是說得好聽,但他話中表明的態度纔是最關鍵的。
熊本與黃裳之間沒有什麼好爭的,地位、年齡都有差距,而黃裳更是知道分寸的一個人,兩人之前已經有過交流,彼此之間印象都不差,現如今相互配合,更是相得益彰。
一道平路已經走過,走上一道頗爲陡峭的臺階,熊本拄着手杖,邊走邊道:“兵者,詭道也。但更重要是實力。猜對也好,猜錯也好,如今官軍三路齊發,不管哪一路,都要大理國全神應付。”
黔州那邊,有一部兵馬。雖然是偏師,但實力並不算弱,是這幾年在黃裳麾下,以各部蠻軍歷練出來的強兵。
廣西的兵馬更是調了李信去親領,他雖然只帶了一個指揮的神機營南下,但李信在廣西多年,威望素著,由他指揮大軍,是如臂使指。
至於熊本、趙隆親領的主力,則是從成都府南下,沿着岷江河谷,途徑因鹽而興的富順監,過戎州南下石門,走在秦人所開的五尺道上,只要拿下了石門關,通向大理的大門便由此中開。
石門關的道路,秦時修的五尺道只剩路基,之後漢晉重修,名爲僰道。道邊山崖上有懸棺,傳說是僰人安葬之所。之後唐伐南詔,又將已經破損的舊路重修了一遍,到了近年,因爲貿易繁盛,不僅大宋這邊修路,大理和各條道路上的沿途蕃部,幾乎都將道路重修。
只是這些道路,都是在羣山中蜿蜒曲折,修得最好的,也不過是讓人行走,馬能過、車不能過。攻打大理的難度,也就在這些險道上,而不是大理國軍隊的反擊。
趙隆已經做好了作戰的準備,只是在等着熊本、黃裳的到來。
自戎州開始,南下石門關的五尺道僅容二人並肩,石門關更是險峻。關前百步,便是一路臺階上行,關牆雖不高,但這一路上坡,着甲的士兵衝到牆下,基本上都要累得半死,更不用說雲梯等攻城器械全都無法使用。而想要用蟻附攻城的戰術,只要看一看關前僅有五六尺寬的道路,便知道會有多難,不管手上有多少兵馬,能夠在同一時間上陣攀城的士兵,最多也不會超過五個。剩下的士兵,只能用弩弓仰射城頭,而這樣的射擊,也因爲山道的蜿蜒和崎嶇,只能容納百多人施展。
這樣的情況下,只要城寨中的守軍有足夠的信心,以及足夠的物資,完全不用擔心有人能夠攻破。
之前當趙隆親眼看過石門關前的地形後,也推演了一下,如果讓自己來守的話,基本上是糧食能吃多久,這裡就能守多久,山上有泉水,至於守城的物資,這山裡,石頭從來都不缺。
自然,這是不用神機營上陣的情況。
或許這是入滇的第一道難關,但現在趙隆的手中,有着足夠的手段,來應付這種萬夫難克的險關。
一旦突破石門關,攻取大理的戰爭纔到了正題上,不論是爲了功勞,還是爲了之後戰事的順利,趙隆都有必要用最小的代價拿下這座險關。
熊本、黃裳雖是緩步而行,可也沒用太久,便來到了趙隆一處緩坡處設置的臨時營地。
山上道路艱險,卻又清泉淙淙,更有飛瀑自懸崖而下,在石壁的凸起處,幾跌幾撞,最後落到了路邊的水潭中。小小的水潭只有一丈方圓,聚起的山泉水清澈見底,幾匹戰馬正在池畔飲水,牽馬的士兵原本懶洋洋地在旁坐着,看見熊本、黃裳一行而來,連忙跳起來行禮。
趙隆聞訊匆匆趕來,熊本沒有浪費時間寒暄,直接就問:“本帥看你飛船都沒有放上去,關中的情況探明白了嗎?”
“山間風大不適合飛船,末將便派了人,爬上山壁去探查。”趙隆說着,擡手指着一旁的山上。
黃裳拿起望遠鏡,順着趙隆的手指望過去,登時在山壁上發現了好幾個身穿紅衣的身影。
“賊人沒有在山頭上防備?”黃裳驚訝地問道。幾個斥候太顯眼了,如果山頭上有敵人,丟下幾塊石頭就能清光他們。
“沒有。”趙隆搖頭,“賊人全都縮在關門後。”
平地裡交戰,飛船總是飛得很高,只是這一次,在山谷中烈風勁吹,氣球不能上天。但道旁山壁高聳,趙隆早選了軍中善於攀援的健兒,讓其爬上去觀察關中。而且在派人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們小心賊人在山頭上設下的據點。只要是有點頭腦的將領,肯定會設法事先佔據山頂的有利地形,監視敵軍,包圍自身。不過趙隆的交代白費了,山頭上根本就沒有敵人。
趙隆並不驚訝,他當年隨王中正南下平亂,遇到的也是這樣的對手。士卒有勇氣,敢拼敢殺,但領軍的酋首卻太無能了。即使能用些戰術,也是可笑得緊。
“這樣的敵人,就算不用火器,僅只是夜襲,末將也照樣能破敵。”趙隆自負地說着,他對此有着充分的信心。
熊本搖搖頭,“趙子漸你能這麼說,都是靠了在關西、在河東用人命換來的經驗。這羣蕃人,哪裡有這樣的機會?官軍過來時躲到山裡,官軍離開後再回來,這纔是他們該用的戰法,想要據險而守,他們還要多學幾年。”
趙隆唯唯,點頭稱是。
黃裳把玩着望遠鏡,道:“石門關城狹窄,周圍甚至不及百步。賊軍的主力當是駐紮在關後。”
“正是。末將也這麼想。”趙隆點頭。
黃裳道:“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勢,也要不了多少人來駐守。”
“不過山中有小道,一時查探不清,賊人熟悉地理,有可能繞道我軍的背後。”趙隆又補充道。
黃裳隨即道:“馬湖部和南广部的人都來了,他們都是石門蕃的成員,中間應該有熟悉山中道路的人。”
“不然。”熊本搖頭,“百里石門道,在烏蒙部控制下已有數百年,其他兩家決沒有烏蒙部那般熟悉。”
石門蕃部以三家爲主,西北的馬湖部,居於岷江支流馬湖江左右,東北的南广部,在南廣河附近聚居,剩下的一家烏蒙部,人口最多,土地最廣,爲石門諸部共主,據傳始祖烏蒙自蜀漢時便來到此地定居,從此繁衍生息,至今幾近千年之久。
“趙隆你說怎麼辦?”黃裳問道,他確信趙隆肯定有了主意。
“以末將來看,當儘快攻下關城,讓賊人的伎倆沒有施展的餘地。只要石門關城一破,石門蕃便再難頑抗官軍。”
趙隆充滿信心。
這一次官軍南征大理,石門蕃部中的烏蒙部不肯降順,遂退守石門關,等待來自大理的援軍。
這兩年官軍沒有少敲打西南夷各部,水西羅氏鬼國給打得分崩離析,戎州、茂州叛亂的幾個部族,更是被屠了個乾乾淨淨,烏蒙部不信熊本的話也是正常的。假途滅虢的典故,即是蕃人沒聽過,聰明人也會想到官軍會不會這麼玩上一手。但朝廷要懲治大理篡國的奸臣,想做攔路石,也得做好被碾碎的準備。
熊本和黃裳各自點了點頭,黃裳對熊本笑道,“裳曾聞石門關下,五尺道旁,有唐大夫袁滋奉旨出使南詔時留下的墨寶,不知現在還留存了沒有?”
“是貞元九年的那一次吧。”熊本博聞強記,立刻就想到了黃裳在說什麼?“那副摩崖就在石門關下的道路旁,袁德深以書法名世,碑文若是拓印下來,拿回京中,不知會有多少人爭搶。”
黃裳連連點頭,而熊本卻突然一聲斷喝,“趙隆。”
熊本冷不丁的一聲叫,趙隆立刻抱拳躬身,“末將在!”
熊本冷下臉,喝問道:“你想讓老夫等到什麼時候?”
“末將麾下將兵,早已準備停當,只等大帥之命。”
“打得好看一點!”熊本淡然吩咐道:“五百里外的育井監山前後長寧等十郡八姓都來了,近處的水西諸蕃,更是一個不落,更有同屬石門蕃的南广部和馬湖部,不讓他們好好看一看皇宋天威,這尾巴就又要翹起來了!”
方纔熊本與黃裳一路說笑,有一半是要給後面的蠻部洞主、鬼主們看看,眼前的險關只是個擡腳能過的門檻而已。但趙隆如果沒打好,之前的一番表演,可就要淪爲笑柄了,而且是蠻人的。
“末將明白!”
隨着趙隆走上前線,一聲聲號角響徹雲霄,山道上的軍勢立刻活躍了起來。
一隊隊官軍整裝待發,士兵們檢查着自己身上的裝備,是否結束整齊,是否有所遺漏,而將校們更是一個個檢查過去,嚴防有人疏漏。
號角聲剛落,鼓聲立刻緊接上,重鼓敲擊後的一重重回音,響徹在山谷間。
就要進攻了。
熟悉官軍攻擊節奏的熊本和黃裳同時想到,也同時讚歎起趙隆治軍的手段。
從告知麾下各軍即將投入戰鬥,到正式攻擊,只用了小半刻的時間。
後面的蕃部洞主、鬼主,一時驚駭莫名,就這樣便進攻了?官軍氣勢洶洶,看起來當真是想盡快攻下官城。
“或許不用太久。”黃裳低聲說道。
也的確沒有讓黃裳等待太久,只過了一刻鐘,一聲比驚雷還要響亮,還要震撼人心的爆鳴,猝然響起,然後在山谷中不斷迴盪,一蓬蓬碎石撲撲簌簌地從山壁上落下,驚得道上的人馬一陣亂躲。
一塊人頭大小的石頭翻滾而下,砸中了一匹挽馬,直接擊中頭部的重擊,讓挽馬連慘嘶也沒有,便隨着落石摔落到了官道旁的深淵中。
黃裳此時心中一動,回頭望去,各部鬼主、洞主全都驚白了臉,咬着手指,這一聲,並不能說出乎意料,但這一擊的威力當真是太大了。
熊本不顧落石,哈哈大笑,“趙隆這殺才,也太賣力了點!”
“報!!!”
一聲拖長了的叫聲,隨着一名身背小旗的小校疾奔到了熊本的面前。
前方已是千軍齊呼,一時間小校的稟報聲完全給遮住了,隔着數裡地,亦能分辨得出呼聲中的興奮。不是攻下了石門關,又會是什麼原因!?
這纔多一會兒啊,趙隆剛剛領命開赴前線,轉眼就把石門關拿下來了。石門關有多險要,各部的成員都是看見過的,但如此堅固的堡壘,竟然轉眼之間便被官軍拿下,這樣想來,此處各部,有哪個能守住自己的老巢?
各自的心思千折百轉,方纔剛剛受命上前的趙隆,此時又轉了回來。
趙隆頗有幾分後悔,他事前對炸藥爆破還是沒有太多信心,否則完全可以早點開始解決。
剛剛走到近前,便聽到熊本的一聲喝問:“石門關拿下了嗎?”
趙隆重重地一抱拳:“稟大帥,石門關已經被官軍拿下!烏蒙部殘寇逃竄,末將已經安排人手追擊下去,不給他們喘息之機。”
“好!”
“好!!”
“好!!!”
熊本叫好聲,一聲比一聲高,“自古攻城拔寨,未有如此快者,趙子漸你這一回,可是破天荒的第一快!”
趙隆倒是喜色不多,嘆道:“非是末將的功勞,乃是火藥之威。”
“哦,是嗎?”熊本笑了一聲,轉頭對黃裳道:“我們上去看看吧。”
一行人隨即拾級而上,轉了兩道彎,石門關的關城便出現在衆人的眼前,但已經沒人能認出來了。
碎裂的牆體,仍有嫋嫋餘煙,城牆上的敵樓則不見了蹤跡。整座石門關,前半段都成了廢墟,而守在城中的烏蒙部的蠻軍,泰半死在了瓦礫堆中。
關門前的道路,只有靠山的一半還殘留着,另一半隨着碎石一起坍塌了下去。殘存的道路僅容一人行走,若不是火藥炸得城中一片死傷,想要拿下石門關,還得費上一番工夫。
一羣蠻人目瞪口呆,望向趙隆的眼神中滿是畏懼。馬湖、南廣兩部的鬼主反應最激烈,竟是全都跪了下來,嘴裡念念叨叨地不知在說些什麼。
熊本望着殘跡,也沒了之前的沉穩,呆然道:“火藥之威,一至於斯。”
黃裳知道一點,趙隆用來炸燬關門的炸藥,不完全是硫硝混合的黑火藥,還有別的東西,運過來頗費了番工夫,本來只准備炸個城門,卻沒想到連城牆都沒了。
一羣士兵在瓦礫中搜尋着敵軍的屍體,三名將帥帶着幕僚,走在關城的遺蹟上,等着出去追擊逃敵的大軍的迴音。
日頭一點點西斜,夕陽的餘暉染紅了西面的天空,也染紅了遠近的羣山。
“或許能回京過年了。”熊本站在關城南面的城牆上,嘆息着,有了火藥爲助力,這一場戰爭,恐怕會結束得很快。
“或許當真能如大帥所料。”
“年紀大了,都不想動了。”熊本感慨着,“幾年前老夫奉旨出隴西,聽到有人唱‘年年柳色,灞陵傷別’,老夫還笑其看不開。而今,倒是想聽聽有人唱此曲。”
“是李太白的那首《憶秦娥》?”趙隆突然問道。
黃裳驚訝起來:“不意趙子漸你還懂一點詩詞。”
“只是稍知一二。”
跟在熊本身後的一名幕僚忽然引頸高歌,音聲蒼蒼,曲調悠長:“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樂遊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趙隆皺了皺眉,他不喜這樣的曲子詞,讓人心中平添幾分悲涼。戰場上,應該是更雄壯威武的曲調的天下。也就在這時候,一曲用着同樣的調子卻更爲激越的《憶秦娥》,從前方的士兵中傳來:“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馬蹄聲碎,喇叭聲咽。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