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中秋。
同樣的月圓之夜,並非陰雲密佈,也並非冰輪高掛,給大地遍灑清輝,而是一重薄薄的雲層,擋在了滿月和大地之間。彷彿重新用薄紗糊上了窗櫺,透過薄紗的月光,映得一切都得朦朧起來。
沒有天災人禍,也沒有戰爭兵亂,朝廷上沒有大的變動,韓岡近來的工作也十分輕鬆,一家人理所當然地坐在了一起。
除了遠在家鄉的父母,除了求學異地的長子,韓岡的家人,現在都在相府的後園中。
池畔的水榭裡,韓岡坐在上首,面前擺着精心製作的美酒佳餚,精心裝扮過的妻妾們陪在身邊,未喝酒就讓人迷醉。
孩子們坐在更下面,他們被嚴令禁止喝酒,不過他們的面前也都按個人的口味,放了果汁或飲子。
上一個中秋之夜,朝堂上有些風波,雲南那邊戰局未定,那時執掌朝政的韓岡,不能說不辛苦。過節時,也是心事重重。
但這新的一年,韓岡卻過得很輕鬆,雲南的戰事結束了,朝堂上也無大的紛爭,一切都上了軌道,所以這日子過得飛快,只覺得上一個中秋剛剛過去不久,八月十五的滿月,就又升到了天頂。
或許這是自己開始變老的徵兆。
韓岡自嘲地想着。因爲小孩子,總會嫌時間過得太慢,只有年紀大了,纔會在突然間猛然想起,時間,都去哪兒了?
“大人,母親。”
韓鉦捧着一杯酒,領着弟弟們上來爲父母祝壽。
韓鉦的說話用詞,已經不是小孩子的口吻了。到了明年,他就將要離開家,前往他期待已久的橫渠書院讀書。
不過此時的韓鉦,外表上還是小孩子,臉上的青澀依然沒有褪去,拿着變聲期的嗓音,努力裝出一副大人的模樣,反而惹人發笑。
韓岡與妻妾們對視一眼,千言萬語化作一個會心的微笑。
結縭十餘載,孩子一個個長大成人,這期間,又有多少風風雨雨,多少言語都難以盡述,但不論如何,他們都是一起走了過來。
韓岡還記得當年任職開封府界提點,曾帶着全家人在黃河上鑿冰釣魚。那時候,官位雖卑,卻比現在要自在得多。
當時,最大的幾個孩子,要麼剛剛學會走路,要麼還在襁褓之中。
而現在,最年長的一對兒女,再一兩年就都要結婚了,下面的弟弟們,將會一個接着一個,成婚、生子。
韓鉦定下了富家的孫女,這是韓岡示好舊黨元老的行爲,也是韓岡融合這個依然有着巨大潛力的團體的又一步。
韓岡猶記得他前世曾經看過的一部風靡了幾十年的小說,其中有一個丐幫,幫中分作污衣、淨衣兩派。污衣派下層人多,而上層的四個長老中,卻有三個是淨衣派。
如果排除掉小說中的童話成分,那麼可以肯定,淨衣派的勢力會穩如泰山,不論出了何等變故,他們都會牢牢控制住丐幫的大部分權力,即使出了變故,換了一批人上臺,但很快,新的淨衣派就會再次出現在丐幫的高層。
因爲每一個污衣派長老,他們的兒孫都會是淨衣派的成員。絕不可能有了身爲長老的長輩,還要餓着肚子去討飯的。
隨着時間的推移,舊勢力的顛覆者總會成爲自己剛剛打倒的一類人。
有時,這是顛覆者的夢想,有時,這又是顛覆者的悲哀。
韓岡也不例外,他是顛覆者,但絕不會做一個拋頭露面的顛覆者,夢想也好,悲哀也好,都必須藏得極深,在表面上,他絕不會與社會風氣爲敵。
就像子女的婚姻問題,他打定主意要爲每一位子女做好安排,作爲封建家長,韓岡已經合格了。
在已經定親的兒女下面,韓岡已經跟李信和王舜臣定下了兒女之親,而李信則是與趙隆爲子女交換了生辰八字,此外,李信更是與已經去世的老帥張守約成了姻親。
從韓岡身上牽出的親緣關係,猶如一張網,將整個朝堂的文武勢力籠罩。
但韓岡的勢力再大,也不能強迫他人成親。子女們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也有他治家嚴謹,子女各個成材的成分在。
所以韓岡絕不會去主張什麼自由戀愛。
他肯定要考慮,如果自己提倡這件事,會不會讓自己的子女陷入受人嘲罵的風險。
更何況小孩子不定性,自家的女兒倒也罷了,而自家的兒子,作爲宰相家的衙內,有了合理的藉口後,不知能用這件事禍害多少家的閨女。
婚姻制度的變化,自主婚姻的增多,來自於經濟基礎的變化,建築在教育的普及。絕不可能在這個時代就出現。
韓岡可不打算超前個幾步,讓自己變成瘋子,兒女也都要受到連累。爲人父母,不得不考慮到這一點。
幾巡酒後,韓岡讓子女們都先退下了,與妻妾坐下來繼續喝酒。
“官人,昨天你看了大哥的信上吧,知道上面寫了什麼?”嚴素心幾杯酒後,紅暈上面,拿着酒杯,憤憤地對韓岡道:“除了問好,就是在說蒸汽機!”
韓岡搖搖頭,“沒有光說蒸汽機,還有高壓鍋。”
這個時代的高壓鍋,本質上不過是鍋爐的副產品。可是,當韓岡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甚至比起看到了鍋爐的進步都感到驚訝。而驚訝之後,便是難以言喻的驚喜。
這世上,已經開始有人沿着他打下了地基的道路繼續向前邁進,已經並不全然需要韓岡繼續手把手地在前面領路。
不論是自然,還是其他科目,很多都是在韓岡的控制之下,一點點取得進步,但高壓鍋不同,完全出乎了韓岡的意料,而且還給了他巨大的驚喜。
韓岡從來沒想到能用石棉作爲橡膠的替代品。
也許作爲堵塞縫隙的材料,石棉的物理與化學性質,都遠比不上橡膠。但這個時代的中國,只可能有香蕉,而不可能有橡膠。
作爲替代的石棉,解決了有沒有的問題,至於好不好,現在也沒有太多的需求。
“官人,王守義今天來了。不過晚上去了六叔那邊。”
酒過三巡,王旖對韓岡忽然道。
王守義是王安石家的老家人,姓名在這個時代,也是不鮮見的。
就是讓韓岡莫名耳熟,每次聽到這個名字,不免帶着點惡作劇的想法,比如想着讓素心傳他一道十三香的手藝。
十三香在千年之後,成分是不保密,但配比算是秘傳。但在今日,材料纔是難點。香料之貴,堪比金銀。也只有鐘鳴鼎食之家,才能集齊需要的香料。
現在韓家的所謂十三香,與後世自然大不一樣,這香料方子,是嚴素心多年的心血。順豐行在南方的分號,每年都要將大量香料運來北方,而生長在西北的孜然等香料,也同樣是順豐行的主要商品之一。能像她一樣把香料當成姜蔥一般的辛香料來糟蹋,也只有御廚纔有這份大方。
不過這王守義,韓岡可沒聽過他的庖廚手藝,倒是忠心耿耿,讓王安石喜歡使喚他。
“哦,岳父、岳母可還安好?”
“爹孃都寫了信,還有二兄的,也有一封信讓他轉呈。就放在官人的書房裡。”
韓岡尋常與王安石並沒有太多的鴻信往來,儘管通過郵局遞送很是方便,可是王安石還是喜歡每隔幾個月讓人上京來轉交。相對於王安石,韓岡的岳母吳氏倒是經常利用郵局與兩個女兒通信。
如今的郵局,已經越來越頻繁地介入人們的生活,儘管要說什麼私密話,很多人還是不太相信朝廷的郵局,不相信官府能夠保護他們的陰私。若是能夠託親朋好友來送信,大部分人還是願意多費一番周折。可是大多數情況下,人們也只能信件,而且郵局的出現,也使得人們更加樂意與人通信,而不是像過去,使得家書有如萬金之貴重。
但王安石完全不同。
“不知老相公要跟官人說什麼事?”嚴素心好奇地問着周南。
周南低聲道,“反正不會是詩文。”
每一期的《自然》,韓岡都會通過郵局寄給王安石,但王安石寫了些得意的詩文卻總是會忘了韓岡。
不知是不是韓岡改變了世界,有好幾首韓岡印象中的傑作都沒有出現,不過也有可能是王安石瞧不起韓岡詩詞水平,儘管王安石最喜歡玩集句的遊戲,將過去的詩詞,東抽一句,西抽一句,拼湊起來合成一首詩,可他從來也沒跟韓岡討論過有關詩詞的問題。
“不知會是什麼?”韓岡也在想着。
……
這一個中秋節,向太后心中很煩。
將桂花酒換了,冰涼的綠豆香薷飲喝下去也不減心中的煩躁。
“官家到底是怎麼回事?”向太后黑着臉,問着身前的垂手恭立的翰林醫官。
錢乙恭聲道:“太后放心,官家並無大礙。”
“上次錢乙你也說官家只要平日裡小心飲食就夠了,身體並無大礙。現在你看看,怎麼還是這樣?”
面對太后的怒意,錢乙臉色蒼白,但他還是堅持,“太后,官家其實並無大礙。”
錢乙是小兒醫的聖手,他的醫術,在來到京城之後,不斷與其他名醫切磋,又在醫學院中多方磨練,早已超越了過往所有兒科醫生。
但向太后信任他,讓他擔任天子的貼身御醫,最重要的,是他不像其他御醫,給人看病時總是不肯給個明確的說法,而是直話直說。
爲人父母,最恨的就是給兒女診病的醫師,繞着圈子述說病情,又因爲小兒體質與成人的差異,不肯將藥開實在了,總是用一些吃不好病,卻也絕不會把人吃死的方子。
看着兒女從小病拖到大病,從大病拖到絕症,哪個父母不恨?錢乙說話雖直,但至少是毫不欺隱。或許有人反感他的做法,甚至暴怒,但他的做法,得到太后和韓岡的認同,同時也包括更多的病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