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夜鍾初聞已生潮(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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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官家御體並無大礙。”錢乙再一次重複,“只需注意日常飲食。孔子有云,飲食,人之大欲存焉。”

錢乙對病家一向毫無欺隱,給小孩子看病,最重要的就是得到其父母家人的信任,只是這一次,一貫直言的錢乙,儘管還是對診斷的結果沒有隱瞞,卻是難得的採取了委婉的說詞,儘量避開直接敘述問題。

向太后胸口劇烈起伏,正竭力剋制住自己的怒意。

楊戩從側面偷瞄了一下,當即一個哆嗦,太后的臉黑得嚇人。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太后手中權柄,絲毫不下於天子。太后一怒,不要伏屍百萬,只要宮中伏屍,正巧撞在氣頭的小命可就懸了。

之前錢乙稟報自己給天子的診斷結果,跟現在完全一樣,都是一句“飲食,人之大欲存焉”來說明。

對有着士人應有的常識,或有着相當於士人知識水平的人來說,錢乙的話說得並不委婉。不過太后只能背下《女論語》,《論語》卻不成,所以並沒有聽懂。

但他楊戩聽明白了。《論語》中還算重要的一句,被錢乙漏說了兩個字,從小就在宮中接受教育,水平至少能做個鄉學究的楊戩,話聲一入耳,立刻就像是鞋底裡進了一顆小石子般硌着難受。

如此重要的問題,楊戩不敢對太后欺瞞,低聲報告了自己的發現,只是心中不免忐忑,如果今天不當直,就不必趟這汪渾水了。

儘管學識不高,可向太后已經獨力與那些老奸巨猾、一個個都是當世人精的宰輔重臣們打了五六年的交道。周旋日久,在得知了孔子原句的她,怎麼會不明白錢乙想說卻不敢說的話來?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這就是孔子在論語中的原話,之後告子與孟子辯論時,也有過食色性也的說法。正常來說,當然沒必要避諱,即使是在太后面前,但如果碰上了難以啓齒、更不能輕易外泄的病症,錢乙一時間不能請太后屏退左右暗地裡稟報,就只能用這種方法來告知太后。

他不想明着介入太后和天子之間,但又不能不說。若是政治水平比醫術超出幾條街的那幾位翰林醫官,想必不會讓自己落入如此窘境,可錢乙只有半吊子的政治頭腦,說出這番話來,實在是讓他絞盡了腦筋。

太后終於剋制住了自己將要爆發的情緒,疲憊不堪擺了擺手,“錢太醫,你先下去吧。”

“微臣遵旨。”

聽到太后的話,錢乙立刻忙不迭地拜禮而出,出殿的時候不小心絆到了高高的門檻,腳步一個踉蹌,要不是反應快,差點直接就摔了出去。但站穩之後,他連尷尬的時間都沒有,匆匆忙忙就疾步離開。

錢乙不知太后是忘了吩咐自己之後去給天子複診,還是故意不吩咐。即使失去了御醫的資格,錢乙也不覺得可惜——以天子的情況,現在已經不需要兒科醫師了。

向太后心中五味雜陳,在別無外臣的大殿中坐了良久,突然一聲:“楊戩!”

正自怨自艾的楊戩一個機靈,“奴婢在。”

“去召王中正來。”

楊戩怔了一下,隨即警醒過來,趕忙領命而出。剛轉身準備踏出殿門,就隱約聽見太后自言自語,“官家的御體重要,官家的御體重要。”

趙煦的身體的確重要。

趙煦自孃胎裡便體弱。自出生後,補藥從無一日不喝。自小到大,幾乎就是一個藥罐子,時至今日,甚至連母乳都沒有斷過。

母乳,世所謂仙人酒,一直以來都被視爲滋補聖品。只看新生兒在斷奶前的一兩年時間,就長高變重一倍兩倍,就知道母乳有多養人。

《自然》中也對母乳餵養有着極高的評價——儘管這個時代,不用母乳餵養幼兒的幾乎沒有——而且《自然》中還有記載,初乳最爲貴重,內中飽含母體自有的免疫之物,用以保護子嗣。

富貴人家的子女,往往多病的緣故,就是出生時是由乳母餵養,母乳中元氣不足,根基沒有扎牢。天家不說了,高門顯貴家中,夭折的兒孫跟普通平民百姓家的比例相差不大,這明顯不正常。

經過了《自然》詳細剖析,即使是高門顯宦家的新生兒,也不再完全交給乳母,都能吃到生母的初乳,再交給乳母,期間還會讓生母餵養一段時間。

而趙煦,儘管他出生後,生母朱太妃錯失了餵養第一口奶的機會,但太后一得知初乳有補於幼子,就張羅着募集乳母,而且要正懷孕、不日即將生產的。

不過初乳,一名產婦也就能有三五天的量,所以天子若是要以此來補身,就得長年累月,一年就要使用一百多乳母。

沒有哪位宰輔敢於放任太后如此去做,所以韓岡便以有傷聖德、誤民赤子爲由,竭力勸阻了頭腦發熱的太后,轉頭倒是將牛初乳推薦給了太后。

因爲牛痘正以極爲顯眼的速度,不斷減少天花造成的夭折,這使得向太后對韓岡將人初乳改成牛初乳這件事,完全沒有心理障礙。

不僅僅是太后在給皇帝的每日補品套餐中,將人初乳換成了牛初乳,其他許多看了那一期《自然》的富戶豪門,本來是有心試一試初乳的好處,一聽說太后做了什麼,也都紛紛改弦更張,使得京畿和江南的小母牛的價格陡然間貴了三成。

在母乳這件事上,太后爲了天子,殫思竭慮,唯恐做得不夠好。在其餘補品上,太后也是一樣的勞心勞力,正如同樣在《自然》上出現過的蜂王漿。

蜂王漿能讓蜜蜂幼蟲長成蜂王,物性自是滋補,說起來對幼子最好。天子自幼體弱,只要蜂王漿有出產,都每天在吃着。

反倒是蜂蜜,由於只能讓蜜蜂長成工蜂,宮中就不給小皇帝吃了。進用的甜點,都不再摻蜂蜜,而是改成白糖。

“……只看官家今日的情況,這些補藥的效果的確是好,就是好過頭了。”

在王中正到來之後,太后便又絮絮的跟這位老臣子,將今天的事說了一通。

王中正低下頭去,一副苦瓜臉。他都已經是寧國節度使,諸多節度使職中也是位居前列,轉頭就要擁着嬌妻美妾和千萬家貲養老去了,何曾想就被拖進這場漩渦?

論功勞,他不僅僅是征戰四方皆有勝績,居中也有定策之勳,而且還是忠心耿耿的老臣,宮變中始終盡其忠節。朝廷中的那些士大夫,絕不敢以閹人相視。即使回家養老,朝廷都得跟王安石、韓絳那等元老一樣,倍加優遇,甚至再加一兩個節度使銜,成爲兩鎮、三鎮的節度使,都絕不是不可想象的一件事。

不論是哪家在朝堂上,太后、天子誰人掌大政,他王中正都會有一個好結果。國史之中,宦者傳上,也少不了他的一篇本傳。可是即將脫身的現在,太后竟然想將他給拖進漩渦裡。到時候,天子親政,將這一件舊事給翻出來,他王中正少說也要給扒下一層皮來。

只是事已至此,王中正也只能老老實實認命,問道:“不知陛下打算如何處置福寧宮中人?”

“跟着官家的宮女,盡數禁於玉陽院,等過幾個月再做考量。”

但福寧殿中可不僅僅是宮女,王中正隨即問道:“內侍呢?”

“……”太后想了一陣,“去做雜役吧,死罪可饒,活罪難逃。”

王中正的頭都痛了起來,太后的處置實在是想當然了。

以他多年的經驗來看,對付沒有盡到自身任務的夥計,杖斃跟賜死,那是最穩妥的。

儘管這麼一來,勾決的名單又要加長了,但這是爲了未來而做的準備。否則等趙煦登基之後,肯定會將這一批人都召回去,今日與事的所有人,全都得到大黴。

要麼什麼都不做,要麼就把事情做絕。

這是王中正的看法,可是太后到現在爲止,還沒做出過如此的決斷。

王中正對此也無可奈何,難道要他手把手的去交太后怎麼做事?即是一時成功了,莫說天子會記恨於心——深知不知有多少人在嫉妒他自己,王中正不覺得這件事能瞞住天子——就是太后本人,事後回過神來,也不會喜歡一名家奴,對主人家的事指手畫腳。

“陛下,福寧宮中,還是儘快換上一批老成持重的宮人,侍候天子。”王中正挑着不疼不癢的建議說着。

“吾也是這麼想的,官家還年輕,必須要……”

“然後請陛下告知兩府。”

向太后皺起眉,“此乃家事。”

“陛下,自古便有人說,天家無私親,天子之事,皆是公事,韓相公也說過這樣的話。”

“那就請韓相公……”向太后一口答應,瞟了轉過臉去的王中正一眼,她又低聲吩咐,“先只請韓相公。”

韓家的休息時光,被匆匆而來的令使給打破了。

韓岡聽了令使報告之後,便命家中妻妾去準備入宮的公服。

王旖取了件衣服,匆匆來到韓岡邊,“到底出了什麼事?這麼急匆匆地招官家入宮。”

韓岡看了看身邊一臉稚氣的二兒子,無奈地嘆了一聲,“天子長大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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