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帝都先溫春常早(三)

好事將近,韓家門前的訪客更是絡繹不絕。

宰相家門前原本就車水馬龍的如同鬧市,現在已經趕上了上元燈會。

只到了巷口,馬車就再也走不進去,景誠從車上下來,向巷中一張望,不由得就嘆道:“好熱鬧。”

方興也跟着從車上下來,“沒辦法,平時想給相公送個禮都難,過了這個村,下個店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遇上了。”

“哦?”景誠回頭,“竟有此事?”

“相公的生辰從不大事操辦,想送禮都沒門路。年節時的人際往來,禮單上稍稍貴重一點,也會退回去。不過給新人送禮,就不便退了。所以誠甫你看看,這一回相公家嫁女娶婦,多少人都當成了討好相公的機會。”

“怕不止如此。”景誠搖搖頭:“別人送了,自己沒送,心裡也虛。”

有些事,你做了,上面記不得。你沒做,卻會被記得清清楚楚。這本是官場上的通例。

“天下官員數萬,京師之中也有數千,誰送誰沒送,就是去銓曹四選,想對着名單查也查不清,中書門下可不是州縣衙門裡面就那麼幾個人。”

方興笑說了一句,拉着景誠,“不要管那些人了,他們就是送了禮,過些日子,相公也會回禮——宰相的人情,哪有那麼輕易給人的?——且隨我來,相公正等着誠甫你。”

潤州的局面終於平靜下來,景誠也就能夠暫時脫身,上京來述職。

方興本與景誠有過幾面之緣,最近任職京師,被韓岡派了去迎接景誠。

韓岡此時正在後園中批閱論文,外面的喧鬧傳到後園中來,只剩下風中的一點雜音。

收禮、回禮之類的小事,有王旖看着,韓岡這個甩手掌櫃當得輕鬆自在。

不過對着一篇討論圓周率的論文,韓岡拿着炭筆在草稿上點點畫畫,看得有幾分吃力。

近些年來,在自然科學的研究上,進步速度十分明顯,有些地方甚至讓韓岡都有跟不上時代發展的感覺。

尤其是代數體系創立,幾何原理被翻譯之後,數學上的進步更是讓人驚喜。《自然》數學篇中,不規則物體的面積和體積的計算是討論的重點——曲線。也有人開始研究怎麼將代數帶入幾何之中。

可惜韓岡的水平不行,否則引導創立出解析幾何的基礎當非難事,而微積分,也該出現了。

聽說方興把景誠帶來了,韓岡便放下筆,鬆了一口氣,出去見客。

“恭喜相公。”

見到韓岡,景誠便先向他道喜。

韓岡還了景誠半禮,卻搖頭道:“兒女嫁娶,乃私家之喜。江南安靖,方是宰相之喜。如今江南之地,可堪爲韓岡道喜?”

景誠前幾次拜見韓岡,總少不了幾句寒暄,第一次韓岡如此開門見山。景誠心臟都停跳一拍,不知韓岡想聽到什麼樣的消息。

他猶豫了一下,偷眼看了看韓岡,又瞥了眼方興,依他對韓岡的瞭解,當朝宰相是喜歡聽人說實話、做正事,而不是歌功頌德、阿諛奉承。而方纔方興在外面說了一番韓岡的作風,也印證了這一點。

他想着,遂一咬牙,“絲廠不休,江南亂事不止。”

方興在旁問道:“難道江南的絲廠廠主還沒有將工錢漲上來?”

“小漲而已,遲早會再降回去。此輩慾壑難填,又開始引用倭人,工錢如何能高得起來。”

方興道:“棉廠開在西北,吸納了多少無地農戶。工錢尤勝耕作,爲何江南不能如此?”

景誠道:“棉廠少而絲廠多,棉價高而絲價低,棉行公心多而絲行私心重,紡棉多工廠而織絲多小農,故而棉廠可安民富民,絲廠則亂民殘民。”

韓岡道:“此事我亦知,故而藉此番兩浙變亂,朝廷將會免徵兩浙丁稅三年。同時從明年開始,兩浙兩稅,將不再徵收絲絹,改爲納錢,再免去百姓折變之苦。”

景誠道:“若能減少折變,誠爲兩浙百姓之福。但絲廠……”

方興打斷了他的話,反問道:“誠甫兄,你覺得絲廠現在能廢嗎?”

“爲何不能廢?”景誠忍住心頭的不快,也反問道。

“因爲廢不了。”卻是韓岡做答,“折變殘民之重遠甚於絲廠,天子都查禁不了折變。絲廠收益遠過耕作,富民蜂擁而起,你覺得你能廢得了絲廠?”

韓岡嘆了一口氣,“還要多謝誠甫你,能坦誠相告。但爾等爲親民官,要做的是讓境內無流民,而不是去敗壞他人的產業。絲行私心重,可教化、可引導、可依法重治,但不可貿然罷廢,誠甫,你可明白?”

“下官明白……可百姓何辜。”景誠低聲道。

韓岡聽得出來,景誠的態度有幾分是投己所好,但也有幾分是真心實意。

“不要光想到絲農,更要想到天下百姓能穿到更便宜的衣料了。相比起絲天下億萬元元,江南的絲農就顯得微不足道了。朝廷治政,不能兩全之處,就只能有所取捨,眼下的情況,站在更多人的一邊了。”

……

見客用了一個多時辰的時間,到了二更天,韓岡才脫身出來。

王旖拿着整理好的禮單賬目等了許久,看見丈夫,就有些不耐煩:“怎麼這麼久?”

“先是見了潤州的景誠,之後又順便見了沈存中剛剛提拔起來的一個年輕人。據說架設鐵路橋樑上的水平,還要勝過李明仲,泗州到揚州的沙洲石橋就是他主持修造的。方纔聊了幾句,很有些想法,不過有些脾氣。”

“哦?”王旖好奇起來:“現在還有人在官人面前還能有脾氣的?”

見多了在父親和丈夫面前連話都說不好的官員,也聽過許多在天子面前,手腳發抖語無倫次的故事,王旖完全想象不到尋常小官見到韓岡還能有脾氣。

“年輕人多如此,能安心做事就好。”

有才所以自負,又因爲沒有功名,自卑之下反而更加自傲,甚至還有狷介。

若只知之乎者也的腐儒,韓岡沒打算慣着他們的脾氣,但當真有能力的人才,自然要另眼相看。

“他正想着用鋼鐵來架橋,比起木橋石橋,鐵橋的跨度更大一點。要是能夠成功,肯定是飛躍。”

相比起與景誠的會面,年輕的工程師的一點小脾氣,完全不算什麼。

在權勢面前,景誠不敢硬頂。但景誠的態度,代表了很大一批官員的想法。

棉廠這種新創一個行業的工廠不算,淘汰舊式生產力的工廠,必然會受到舊勢力的反撲,而大批的失業者,也會讓很多旁觀者站到對立面。

但韓岡沒打算退縮,江南的情況也動搖不了他的根基。

“官人……官人,官人!”

王旖越提越高的聲音,將韓岡的思路拉了回來。

“嗯,聽着呢。”韓岡漫不經心地應聲道。

王旖瞪了他一眼,一如既往的拿他沒辦法,將幾本冊子一一放在了韓岡地面前,“這是今天的禮單,要還的,要退的,都分了類。這是大姐兒的嫁妝單子,過兩日就先送過去。蘇家昨天也把金孃的嫁妝單子送來了,比之前說了多了兩樣,官人你看看是不是退回去。”

韓岡翻看了一下,多了四百畝水田和兩千貫錢,“大概是蘇子容從章子厚那邊聽到了什麼,我會去跟親家翁說的。”

蘇子元已經再娶,更又生了一對兒女。但蘇金娘是當朝宰相家長子的未婚妻,蘇子元的繼室別說虐待,就是慢待也不可能。嫁妝上也沒有儉省,反而比預想得更多。

在蘇子元趁入覲的機會,帶着女兒入京後,王旖和嚴素心都去蘇頌家探視過,對這個兒媳婦都很滿意。而且,以韓家的家底,更不會對嫁妝有何苛求。猛然看到嫁妝比預先約定的多了,王旖反而覺得不好。

“根本沒必要攀比,兩家能一樣嗎?”王旖道。

宰相家和知州家根本不是一個等級,以韓家的家境,也不會太在乎這點嫁妝。在王旖看來,蘇家完全沒有必要打腫臉。

“還不是怕女兒在夫家受委屈?都是一片父母心。”韓岡深有感觸,“何況福建的風俗也如此。”

福建嫁女,一向講究。富戶女兒出嫁時,在嫁妝之外,還要另外準備隨車錢數百上千貫,用車載送婿家,一路炫耀。倘不如此,必爲鄰里訕笑。爲嫁一女,即使官宦門第也要竭盡全力。福建不願生女兒的風氣,也多來自於此。

蘇家便是福建大族,聽到韓家給女兒準備的嫁妝,也不願意女兒差得太遠。

“既然蘇親家那邊給金娘又添了嫁妝,大姐兒的嫁妝是不是也加一點。”王旖問道。

京師風俗,雖不比福建,可也依然講究嫁妝的豐厚。

“足夠了。日後不夠再補貼也不遲。”韓岡不覺得自己給女兒準備的嫁妝還會顯得太簡薄。

韓岡夫婦給女兒準備的嫁妝,最重要的部分是兩份地契和一份存單。

在開封府界內的一座有着八百畝上等水田的莊子,還有一座位於隴西有着近三千畝棉田的莊子,以及在平安號中提取十萬貫的憑據。

三樣之外的其他陪嫁加起來,只佔了所有嫁妝的一個零頭而已。

開國之初,這份嫁妝能讓宰相們打破頭。

向太后的曾祖向敏中,便曾與另一位宰相張齊賢爭娶一位有十萬貫傢俬的寡婦,最後鬧到真宗皇帝面前,弄得兩敗俱傷。

如今昇平百年,國富民富,十萬貫已經引不動宰相出面爭搶,但也足以讓世人震驚了。

不過未免世俗之議論,後兩樣都不會公開,兩家心照就好了。韓岡也只跟章惇隨口提過。

“不如送親的車馬就不帶回來了,留給祥哥和大姐?”王旖提議。

“也好。”韓岡點頭道。

按照此時京師的風俗,嫁妝需用人來抗,新娘也要坐花轎。

但以人爲畜,向來爲韓岡所惡,此番嫁女娶婦,韓家將以馬車相送、相迎。

準備去迎親的婚車,已經準備好了。而運送韓鍈的嫁妝,也將會用貨運馬車來運送嫁妝箱籠。而不是兩個挑夫擡一個箱子,這樣穿街過巷的風俗,會阻礙京師的交通。

在韓岡看來,還是一支車隊更符合他的審美觀。

要不要順便把天子聘後的儀式也順便改了呢?韓岡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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