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發現了!
被看破了!!
儘管全身都蜷縮在溫熱的被褥中,但趙煦的心在一陣劇烈跳動後就冷了下來,渾身冰冷。
還能聽見母親在強辯,可趙煦很清楚,太醫們已經認定是自己主動服下了炭粉。
“但凡給人下毒,都肯定會弄得看不出異狀,這樣才能讓人安心服下。但炭粉就是摻進湯藥中,顏色上雖看不出來,可也是沉在藥碗下面。官家日常服藥,也不會有見到藥渣還喝下去的道理。以臣看來,此事甚爲蹊蹺,當請有司詳查。”
雷簡放言要請外臣來詳查,區區一個御醫就敢如此放肆,本應是大發雷霆的趙煦,卻羞惱地發現,自己竟然一點怒意都沒有,而是在發抖。
是的,趙煦在害怕。
他無法想象,當宰相們發現他是在僞裝中毒,而且打算以此來構陷時,究竟會做出什麼反應來,是勃然大怒,還是欣喜欲狂?
但不管是什麼反應,他們會做的事可能就只有一件了。
幸好他們沒有入宮,至少不用現在就面對他們。
趙煦甚至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就像逼上門的債主又多寬限了一天,吃過了斷頭飯後又被告知行刑的日子又向後延了一日。儘管時間短暫,但在趙煦看來,能多拖延片刻都是一樁幸事。
不!
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在趙煦腦海中閃過。
宰相們沒有入宮,不是因爲之前自己所猜測的小心謹慎、不願冒險,而是因爲他們早已清楚這件事的底細,根本就不想參與到這樁鬧劇中來!
毒藥爲什麼會變成了炭粉?
服藥的時候,趙煦就覺得奇怪,爲什麼所謂的毒藥會是一種黑色的粉末,而且還不溶於水,事後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把杯子收拾乾淨。
現在想來,這件事根本就是個陷阱。自己和太妃都給人戲弄了。
不……不是戲弄,是警告!
是最明白不過的警告!
母子二人的一舉一動都在監視之下,性命操之人手,就是想服毒,砒霜都能變成石灰。
想到這裡,趙煦渾身發冷,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可這樣的動作也無法給他半點暖意。
“請有司就不必了。既然不是毒藥,就不必如此大陣仗,鬧得外面人心惶惶也不好。”
王中正平穩的聲音,讓趙煦騰起了一陣希望。
王中正是不是代表了宰相在說話?
要是宰相也希望這件事就這麼結束,那可就太好了。
“誰說不是毒藥?!”太妃的尖叫,就像是石頭砸碎玻璃一般,擊碎了趙煦的幻想,“怎麼會是炭粉?是你們給掉了包!”
難道要自己硬說吃下去的不是這個炭粉,而是另外一種毒藥?
趙煦在被褥下,死死強壓下跳起來呵斥親生母親的打算。
王中正依然平靜,“李氏三日前入宮,不知送了什麼給太妃?”
太妃的尖叫聲戛然而止,首先出現在她臉上的是驚駭,而後是便是恐懼。
發自內心深處的恐懼,讓她陡然失聲。
不僅僅是太妃,宮中所有人都是一副受到驚嚇,來不及有所反應的表情。
看着太妃踉蹌地退了兩步,軟軟地坐倒在御榻上,甚至都沒人上去攙扶一下。
之前的一幕幕,稍稍有點頭腦的宮人,都看出了大半真相。但王中正當面挑破事實,依然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上下之序,尊卑之分,至少在現在,已經被王中正給無視了。
拆穿了謊言,指明瞭真相,讓太妃和皇帝都下不了臺來,但王中正沒有半點憂慮。
天子“服毒”這樁公案的實情,雖說屬於機密,可宮中就有太后和他清楚,外面更是通報給了所有的議政,以及執行相公們命令的幾位密探。
既然有這麼多人知道,也就不能稱其爲秘密。
即便相比起宮中的內侍宮女,一干議政的嘴都可算是嚴的,同時對掌握機密的優越感,也讓他們不會太過疏口。但妻兒親眷問一句,難道他們都能滴水不漏?
也許接下來的幾天裡,流傳在外的消息,也就僅僅是天子偶有不適,最多也不過是誤服炭粉。但再過些日子,真相必然外泄。
何況透過宮中傳出的消息進行挖掘、闡發、聯想,這是京師軍民的獨有才藝,過兩天,肯定是各色謠言紛飛於世,出現貼近事實真相的謠言也完全不足爲奇。
所以繼續隱瞞完全沒有必要。如果直言拆穿,能夠讓太妃和天子就此認命,不再折騰來折騰去,王中正又何吝於一句話?
楊戩在旁已是看得兩眼放光。
王中正的地位,一向是宮中所有內侍羨慕嫉妒的焦點。
有軍權,有地位,有聲望,還有聖眷。
在大宋朝做宦官,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到了頂了。
這些日子,王中正在宮中一手遮天。
有傳言說內侍省和入內內侍省將由他一人總管,又有傳言說他即將晉身三衙管軍,類似消息在宮內盡人皆知。
楊戩還曾聽說,王中正其實也算是議政中的一員,擁有舉足輕重的一票,只是爲避人言而沒有公佈罷了。
因而有着如此威勢的王中正,才能在面對太妃的詬罵時,還能依然平靜。
“好個狼心狗肺的奴才,若非先帝提拔,你連條狗都不如。現在吃飽喝足,連門都看不好,幫着外人來欺主了。有本事的,你們就殺了我們母子啊!”
朱太妃只稍稍恢復平靜,就開始撒潑,王中正卻沒有半點動搖。
“太妃是主,老奴是奴。太妃怎麼看老奴,老奴也只有受着,但太后和外面的幾位相公可就不一定了。”
朱太妃的詬罵聲猛地一滯,王中正已經戳到了她心中最恐懼的地方。
一句話堵上了太妃的嘴,讓她不敢再撒潑。
還是有怕的人啊,王中正不無嫉妒地想,宰相們的聲威的確是越來越重了。
但王中正知道,這件事宰相們都樂見其成,否則不會那麼簡單就放過送毒藥入宮的太妃親眷。
所以有些話,王中正覺得有必要對天子和太妃說一說。
“其實相公們從沒說要廢官家,太后更沒想過換皇帝。當年先帝駕崩,要換就是太后、相公的一句話,但最後怎麼着,二大王都造了反,太后和相公還照樣保着官家。再怎麼說,官家也是先帝唯一血脈,不扶他扶誰?但當真鬧得難看了,太后和相公們都不耐煩了,那時候……官家才當真危險了。太妃,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楊戩瞪大眼睛看着王中正,想把王中正此時的英姿給牢牢記住。
他聽說過李輔國和楊復恭,但他從來沒想到有一天可以親眼見識,能與這兩位相媲美的權閹。
大宋不是大唐,任憑哪位大貂璫都不可能有唐時宦官廢立帝皇、門生天子的風光。
對楊戩來說,生爲御藥院都知,死後追封觀察使,於願足矣。
但看到王中正的風光,他不由得心動了。
如今宰相們連同一衆重臣聯手架空天子,外臣無法直接操控宮內,必須有內侍居中呼應。王中正手握重兵,也最得外面的相公和議政信任,權高位重,即使宰相都要以禮相待。
但他的年紀已經老了,剩下的大貂璫,要麼就是宮中勢力不夠,要麼就是軍中威望不足,如果要交替,任選新人也是一條途徑。
楊戩正幻想着日後的風光,卻聽見王中正說,“還望官家能夠好好想一想。明天相公們入宮探問,到底該怎麼說話。”
君不爲君,臣不爲臣,事到如今,對這位皇帝也沒有必要太多尊敬了。
……
到底該怎麼說?
這件事讓趙煦在牀上輾轉反側了一個晚上。
早上的朝會沒有開,宰相們入宮來探問,直到蘇頌、章惇、韓岡三人同時出現在福寧殿,趙煦也沒有考慮出一個頭緒,更不清楚他們會怎麼處理自己。
“臣等拜見陛下。”
若是前幾日,三位宰相里面最多也只會來兩位,至少會留一個在外——任何時候,三人都不會同時出現在宮中。
趙煦曾暗嘲過他們的膽怯,可今日,看見三人齊至,被褥下的身子,就不由得顫抖起來,“卿……卿家平身。”
在禮數上,韓岡三人都沒有任何闕失的地方,拜禮後依言起身,可平淡如常的舉止之外,說出的話卻讓猶心存幾分僥倖的趙煦魂飛魄散。
章惇虎着臉,一字一頓,“昨日之事,臣已悉知。”
趙煦一下結巴了起來,“朕……朕……這是誤會。”
章惇雙眉一軒,厲聲道:“欲用秘藥以污太后與臣等,這叫誤會?!”
趙煦低下頭,“朕實……實不知。”
韓岡登時沉下臉:“臣等非是在審案,也不是要給陛下定罪,只想陛下能夠有所悔悟。陛下若再加搪塞,只會讓臣等更加失望。”
蘇頌亦道:“君子聞過則喜,臣不求陛下能如子路,但求一個敢作敢當。”
趙煦的頭幾乎要壓到了膝蓋上,連嘴都回不了。
皇帝瑟縮在牀榻上,三名宰相怒目相向,楊戩在旁看着,只覺得大宋的皇帝像是被三頭惡狼逼到牆角的小狗崽,從尾巴尖到耳朵,就沒有不抖的地方。
“當然,臣等也都知道,此事主謀非是陛下,而是太妃。”
韓岡忽然緩了口,趙煦卻猛地擡頭,驚叫道:“不……”
但對上韓岡的眼睛,他又心虛地低下頭,“太妃不是存心的,她……她也是爲奸人所誘。”
“太妃是否爲奸人所誘,另當別論。臣所在意的,是陛下不知是非對錯!太妃讓陛下做的事,是對還是錯?!”
韓岡怒聲質問,趙煦垂頭喪氣,像是個被先生訓斥的學生,“是錯。”
“父母有過,爲子者當諫諍,而不是事事依從,何況還會傷及己身?此非孝也。”
蘇頌盯住了趙煦,口氣倒是比韓岡、章惇和緩一點,趙煦連連點頭,“平章說得是。”
“陛下,老臣希望從此以後,不要再發生類似之事。”
趙煦唯唯諾諾,滿口應承。
韓岡與章惇對視一眼,同時搖了搖頭,他們從趙煦的態度中,完全沒有看到誠意。
“陛下,可知這一次有多險?”韓岡說道。
“相公請講。”
宰相們不再咄咄逼人,趙煦也終於緩過氣來,稍稍放鬆了一點。
“陛下自幼體虛氣弱,與常人截然不同,胡亂吃些沒有經過認真檢驗的食物,乃至毒物,常人或許無事,但陛下卻未必會無事。這一回,若非換成了無毒無害的炭粉,太后與臣等或許在稗官野史中會被污爲弒君之人,但陛下可就要去見先帝了。”
韓岡大大方方地坦露實情。
發現太妃計劃後,僅僅是將毒藥掉包,而非出手阻止,坐視太妃和皇帝演出了一場鬧劇,這一番內情,他全然不加隱瞞。
當年熙宗趙頊還在位的時候,他卡着趙頊怕絕後的心思,一些事雖說做得肆無忌憚了點,但終究還是遵從着臣子的本分,再怎麼說,皇帝也是掌握着生殺予奪的權柄,臣子自然不能太放肆。保了皇帝安全,卻讓他丟了臉,遇上熙宗,性命多半難保,但今日終於可以不用擔心了。
“果然是被掉包了!”
趙煦先是怒起,繼而又安心了不少,這幾個亂臣賊子終究還要用他。
先給個下馬威,再說兩句和氣話,最後一示恩德,一整套收買人的招數真是做得一板一眼。
雖是對面前的三人銜之入骨,可確認了自己的安全之後,他心中剩下的就只是慶幸了。
“朕年幼無知,真真是多虧了有諸位相公的護持,方得保無事。”
趙煦擺出一副誠誠懇懇的模樣,打算先將三人應付過去。今日的賬,日後有的時間可以算。
蘇頌看着趙煦道謝的樣子,挺直了有些佝僂的腰背,臉上甚至帶了點笑。
若在往日,不謙卑的低垂視線,而是帶着嘲笑的表情注視着皇帝,少不了一個君前失儀的罪名。可時至今日,宰輔們已經不需要在皇帝面前,壓抑自己的心情。
“陛下既然知錯,那麼,老臣敢問陛下,太妃當如何處置?”蘇頌和和氣氣地問道。
他平素很給皇帝面子,但必要的時候也絕不留情面。
“平章!”趙煦大驚,他沒想到宰相們都示恩了自己,竟還要追究太妃的罪,“太妃是爲奸人所誘啊,非是存心如此。”
韓岡道:“若現在去聖瑞宮中,說不定還能從太妃寢宮中找出寫着太后生辰八字的俑人,當然,還能找出五通神的神主來。太妃日夜詛咒太后,這件事,陛下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但太妃唆使陛下服藥,以陛下之智,不可能不知道事後太后將會揹負多少污名。生母是母,嫡母亦是母,陛下不想辦法和裕兩宮,卻坐視生母陷害嫡母。陛下之過,臣等現在可以不追究,但太妃之罪,今日卻不能再放過!”
章惇也冷然道:“若依元祐敇,婢僕害主,斬立決,未遂減二等。行巫蠱之術,斬監候。太妃屢屢以術謀太后,太后如今病重,陛下可以告訴臣等,這樁案子該如何判。”
宰相們再次羣起相逼,趙煦,他的頭一點點擡了起來,掀開了被褥,穿着一身單薄的短衣坐在牀沿。坐得端端正正,就像坐在大慶殿的御座上一樣。
大宋天子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縫裡擠着話,“朕絕不會坐視太妃受刑,爾等想要處置太妃,那就先廢了朕!”
他終於忍耐不下去,十餘歲的少年本就叛逆,被三位宰相當衆訓了一遍又一遍,哪裡忍得住,何況依他的猜測,幾位宰相都還要用他做幌子。既然對方有所求,就沒有必要退讓。
“廢了朕之後,再換個一歲小兒上了。到了十五六歲親政,至少十幾年的時間。其中再出些意外,還能再立新君。這如卿家之意了吧?”
趙煦冷笑着說話,只是在楊戩看來,這就像看着小狗崽衝着惡狼汪汪狂叫。
“陛下誤會了,臣等乃是大宋忠臣,豈會妄行王莽之事。”
“但朕怎麼就沒見你們忠心於朕?!”趙煦猛地嘶吼起來,但轉瞬間,又突兀地轉怒爲笑,他一拍掌,“啊,是朕說錯了。君非國也。一國之中,生民最重,社稷次之,君上最輕。所以各位相公爲民爲國,忠心耿耿,卻不必忠心於朕。”
“陛下錯了,臣等也是忠心於陛下的。”章惇喜怒不形於色,“但天子有過,爲臣子者不諍諫,天子行惡,爲臣子者不阻止,非是忠良,乃是奸佞。”
趙煦給氣了個倒仰,就章惇這樣子,還敢自稱忠良,“若以臉皮厚薄定官位,相公還是能做宰相。”
小皇帝徹底拉下臉來,一切顧忌都給放棄了。
章惇卻沒理會他,只瞥了韓岡一下,這一位的麪皮其實更厚。
韓岡也像沒聽到趙煦的諷刺,道:“見天子有過,稍加勸諫便辭官歸鄉,彰天子之過,博一己之名,那是詐忠;見天子之非,只知叩首苦勸,被不白之罪,只會引頸受戮,則是愚忠。陛下若是希望臣等是詐忠、愚忠之輩,那就大錯特錯了。”
趙煦笑了起來:“朕還從來不知道比干竟是愚忠。”
韓岡反問:“比干就戮,殷商遂亡。留名亡國,非愚若何?”
“那就請相公告訴朕到底哪位忠臣不愚?”
“依陛下之見,武侯忠否?”韓岡反問。
趙煦張口結舌,他自幼聰慧,但也僅僅是個沒多少經驗的少年人,以一對三的鬥起口來,又怎麼會是一干老狐狸的對手?
“惟有無論天子賢與不肖,皆能使上下悉安,內外皆定,這纔是真正的忠臣。臣等一人自不如武侯,不過合議政之力,倒是能稍居其上了。”韓岡道,“唯一不如武侯之處,就是宮中不安。”
章惇亦道:“太后垂簾十載,內服強梁,外鎮頑寇,戶口倍於熙寧,軍力更勝元豐,文治武功皆遠超先代,如今大宋天下,就只有宮中最亂!”
蘇頌緊接而上,“太后垂簾十載,殫思竭慮,不負先帝,不負陛下。陛下不思修德,卻視太后爲寇仇。己身不孝,還指望臣子能忠心事君?”
三位宰相羣起而攻,趙煦怒氣勃發,“朕命天授,年紀即長,理應親政,久不撤簾,何來不負?”
蘇頌道:“陛下無功於社稷,卻能得登大寶,非爲天命,乃是依靠父祖之功。以大地幅面之廣,大宋所據不過百一。地之於天,亦微不足道,彈丸而已。以天之大,又如何會垂顧一人?不過是有先人之力,積數代之功,臣等方屈膝於陛下。如今陛下才不足以服人,智不足以安衆,德望不彰,不思嫡母深恩,以修道德,反爲中山之狼,如何讓臣等安心奉太后撤簾?”
蘇頌之語,趙煦怒極而笑:“朕早就知道了,你們就是這樣的忠臣。”
話已至此,君臣已形同決裂。
與章惇交換了一個眼神,韓岡長嘆了一口氣,對趙煦道,“有些病症是可以隔代相傳的,英宗皇帝即患心疾,難保陛下不會染上。早在陛下登基之前,臣等就已經擔着一份心,若陛下一直循規蹈矩,臣等還能安心,可這十幾年來,陛下所行卻一一印證。如今陛下罔顧太后深恩,不孝不義,昏亂失德,臣就只能借用一下富弼的名言了——”
韓岡前趨半步,目光灼灼,“千古百辟在廷,豈能事不孝之主?伊尹之事,臣能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