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降了溫。
韓岡從牀上坐起來的時候,就感覺一陣寒氣侵體。
屋裡早就撤了暖爐,屋內屋外,現在是一個溫度。
起身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溫度計,水銀柱停在五度略靠上的位置上。
由第一流的玻璃匠人精心製作,韓家的溫度計精度並不比後世販賣的廉價工業品差到哪裡。而韓岡自身的感覺也在告訴他,當真是降溫了。
天氣開始漸漸熱起來的暮春時節,卻猛然間陡降了近十度,可不是什麼好事。京畿一帶農田的收成,這一下子,說不定就能少了十分之一去。
幸好沒下雪,韓岡想,三月底下雪雖比不上六月飛霜,但不免會被人藉機利用上。
聽到房內的動靜,下人進來服侍韓岡梳洗。
拉開窗簾,推開窗戶,刺鼻的氣味就隨着霧氣涌入房中。
空氣一如既往的污濁,清晨的霧氣也比前幾日更濃重了一點。
韓岡的喉嚨立刻就有點不舒服,忍不住輕輕咳了兩聲。
“還不把窗戶關上!”王旖也起了身,拍了拍韓岡的背,吩咐道,“給相公端飲子來。”
待韓岡漱過口,王旖把一杯溫熱的飲子遞給他,“官人,喝點飲子,潤潤喉嚨。”
呷了兩口潤肺潤喉的熱湯飲,喉嚨的感覺稍稍好了一點。
王旖在牀榻上跪坐,幫韓岡結着襟口內的暗釦,“這幾年下霧的時候越來越多了,一天一天的,也不知什麼時候纔是個頭。”
開封府的濃霧日復一日,除非接連多日放晴,否則只消稍稍有些水氣,第二天清晨立刻就是一片濃霧。
這霧氣又濃又沉,站在更高一點的地方俯視京師,就只能看見一片翻騰起伏的雲海。
“以後蒸汽機用得多了,霧天只會更多。”韓岡張開雙臂,讓王旖扣腋下的鈕釦更方便一點,“那時候,京師可就是霧都了。”
韓岡笑着,那個率先進行工業革命的島國首都,在這個時代,霧都之名只能拱手讓人。
並不知道韓岡心中所想,王旖手腳麻利地將一個個暗釦都扣緊,“真要變霧都,蜀中的貝母可就更好賣了。”
“那可不一定。”韓岡道,“雲南那邊也產貝母。雲南的氣候,只會比蜀中更適合藥物。哪邊更好賣,可真說不準。”
王旖給韓岡披上外袍,“雲南那邊的人口夠嗎?”
“今年前兩個月,就多了兩千。今年不出意外,能增加一萬人口。只要其中有一半能夠安下家來,就又是一個下州。”
“一萬了?那不是再有十年,就穩下來了?”
韓岡道:“有官軍在,又有哪家敢不穩的?過兩年,各色產業都有了,夷人也有了收入,不愁雲南不穩,更不愁川貝漲價。”
幫韓岡整理着襟口,王旖道,“只怕再過兩年,京師早上都看不到日出了。川貝、雲貝一起漲價。”
“乘上氫氣飛船,不管你下雨下雪,想看日出日落都行。”
王旖讓韓岡轉過身,拿着刷子將外袍從上到下刷了一遍,“那個東西誰敢坐?遇上火就爆,這根本就是爆竹!”
氫氣發現命名已超過十年,而氫氣飛船也已出現了近十年,由於升空的高度遠遠超過沒有持續加熱裝置的舊式飛船,同時氫氣又易燃易爆,一時之間,安全事故頻發,全國各地陸陸續續摔死了近百人,爆炸事故也有十幾起。
故而到現在爲止,氫氣飛船甚至都沒能在軍中推廣起來,民間更是視爲畏途。而且製備氫氣的硫酸、鹽酸價格不低,酒店門前拉廣告的氣球,依然還是熱氣球,而不是氫氣球。
“那是因爲我們對氫氣還不瞭解,對天空也不瞭解。瞭解多了,事故也就少了。”
“是……是……官人你可別坐。”
“放心,爲夫不會冒險,也不會隨便讓人冒險。”
氫氣球有好多地方需要改進,尤其是安全性上,需要比舊式熱氣球再加上十倍的關注。但氫氣球如果當真能確保載人上天的安全,氣象學、地理學都能有一個飛躍性地提高。
“等飛船能穿雲直上,雲佔之術,可以就此休矣。”韓岡道。
“司天監怕又要鬧了。”
韓岡冷哼一聲:“今次事畢,我便要改革司天監,分設天文局和氣象局,之後看他們怎麼鬧。”
後世的天文、氣象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學科,但此時人們對天文的認識,還沒有將大氣的種種自然變化從星空中分離出來。
不過在韓岡的影響下,諸多有識之士,已經漸漸瞭解了兩者的區別,而韓岡的家人,當然比外界更加明瞭。
“只怕會鬧得更兇。”王旖道。
“爲夫可不怕。”
夫妻兩個說着相干不相干的閒話,彷彿普通的日常。
但王旖手上的動作,還是一點點地慢了下來。
纖長素白的手掌按在韓岡的胸前,王旖無力地靠了過來,頭低垂着,只讓韓岡看見頭頂。
“就是今天吧……”
胸前傳來妻子悶悶的聲音,韓岡點了點頭,“就是今天。”
“肯定沒事吧。”王旖的聲音微微帶顫。
昨天晚上,韓岡見了王安石、見了章惇,回來後還見了好幾位的議政,只在快天亮的時候才合了一下眼。
從韓岡越發頻繁的行動中,就能看得出如今的局面已經是劍拔弩張。作爲枕邊人,王旖哪能不清楚,自家父親上京的三五日之內,京師肯定就要有大變故了。再看到丈夫昨夜的行動,自然就知道,這變故,可就是定在了今日。
“放心。”韓岡拍了拍妻子單薄的後背,輕輕推開了她。
望着妻子滿是憂心的臉龐,韓岡微微笑着,重複道:“放心。”
結縭多年,許多話都不用多說了。
決戰就在今日……
不,勝負早已決定,今天,不過是爲了去收割勝利果實的。
韓岡深吸了一口氣,又咳了兩聲,隨即跨出了房門。
……
王旁很早就起來了。
過了納彩,王旁的女兒與皇帝的婚事就已經成了定局,王旁的國丈身份,也同樣成了定局。
朝廷對國丈的封賜,也在定親之後開始了。
一年前,王旁還不過是江東東路常平倉的糧料官,本官官階還沒到朝官。僅僅時隔一年,他都已是觀察使。
所以王旁如今要早起,已經是觀察使,朝會自然無法避免,不可能再睡懶覺。
再幾年,他還會順理成章地晉升爲節度使,並拿到開府儀同三司的頭銜。再往後,做到節度使兼宰相的使相,甚至有可能會比韓岡更快一點。
若是王旁現在就嚥氣,一個王爵是少不了他的。
但王旁不想去上朝,也不想做國丈。
梳洗好,換了衣服,他便木然地坐在桌邊吃飯,臉上都不見一點表情。
王旁仰慕曾執掌天下的父親,羨慕爲父親出謀劃策的兄長,敬佩憑藉一己之力,同樣做到宰衡天下的妹婿,更曾經幻想過自己也能做下一番事業,能與父兄一般,同樣身居高位。
可如今的這種身居高位,卻不是王旁所期待的。
儘管讀書不成,習武不能,但並不影響王旁有着士人的自覺。
身爲士人,不是依靠自身的才學博取功名,反是依靠妻女而身居高位,朱紫衣冠穿戴在身上,充盈在心中的,除了羞恥,還是羞恥。
更何況,身居高位帶來的權勢,不存在外戚之中。
近來朝堂多少大事,太后、太妃、皇帝、宰相、議政,全都捲了進來,而身居高位的王旁卻完全是外人一般。
朝堂政事,很多隻傳達到了議政一級,王旁沒資格參與,自問也撬不開韓岡的嘴——在過去,王安石還做宰相的時候,軍國大事,也從來不會跟他說。
縱然事關至親,可王旁還是耳聾目瞎。
王安石不會對他說,韓岡不會對他說。
王旁擡頭看了眼同樣在默默吃飯的父親,重又低下頭去。
就如昨日之事,韓岡前夜登門,到底跟父親說了些什麼,王旁就懵然無知。
他只知道,昨夜韓岡漏夜來訪,他的父親沒有把他找過去,韓岡也沒有請他去旁聽。
但王旁清楚,妹婿與父親昨夜會談論的人和事,只會是他的女婿。
韓岡對他唯一保證過的,是不會讓人廢掉小皇帝。
王旁或多或少知道,只有這樣的皇帝在位,才能讓天家盡失人心。換上一個,即使是還在襁褓之中,也不免讓天下臣民多上許多期待。
爲什麼要把女兒嫁給那個皇帝?
即便是在女兒與天子的大婚之期近在眼前的時候,王旁還是對這樁婚事很不滿意。
就算是跟妹婿一樣是貧賤出身,只要有才學有能耐……甚至是才學差點、能力一般也沒什麼,只要身健體壯,性格溫和,也比那個癆病鬼強。
自家的寶貝女兒,有個健康體貼的夫婿,王旁就滿足了,他根本就不曾想過找一個皇帝做女婿!
甚至家裡面的叔伯兄弟,又有哪個想了?
五叔、七叔都在京師,但父親抵京後,是看見了妹婿先出來迎接了,他們纔過來迎接。而在府中一夜聚會之後,便沒再登門。
王旁明白,自家的女兒做了皇后,對他是立竿見影的好處,如果心氣低一點,可算是能終生安享富貴的喜訊。但對自己的五叔、七叔,以及他們的兒子來說,這是不折不扣的噩耗。
王旁放下了碗筷,碗中的粳米粥還剩下了半碗,可他再沒胃口。
他不解地看着父親,爲了那個不仁不孝的癆病鬼,鬧得家裡都衆叛親離,這到底是爲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