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後的烈日當頭照下。
放眼望去,眼前的一切,道路,房屋,甚至士兵們身上的甲冑,都帶着炫目的白光。
道路兩旁,兩列禁軍從宣德門一直排列過來。禁軍身後,又有兩重帷幕,將前來觀禮的士民阻隔於外。
但帷幕卻阻隔不了擺案焚香時帶來的煙氣,一陣陣風吹來,熱氣蒸騰,彷彿是籠屜一般。
趙煦端坐在玉輅上,頭頂雖有遮蓋,可烈日之下,完全沒有起到遮陰的作用。平天冠顯得更加沉重。身上的衣服一層又一層,又厚又重,還沒出門,內裡的白紗中單便已經被汗水浸透,腳底下倒是擺了一層冰塊,可下冷上熱,反倒讓趙煦身子越發地不爽利起來。
如果是乘坐在現在市井中普通的四輪馬車上,恐怕要好上許多。至少頭上有個遮陽的頂棚,熱氣不會將冰塊的涼氣壓在腳底下。
而且趙煦在被拘禁之前,還見識過那種夏日專用的馬車,將藏冰盒放在車廂頂上,又用一支支銅管連通車廂四壁,冰水在車廂板壁中流淌,頭頂上的涼意又向下沉降,夏日坐在裡面,比春秋還愜意。
一想到過去曾經驚鴻一瞥的新式馬車,趙煦就越發地難受起來。
身下的這架玉輅,夏日不遮陽,冬日不避風,又是幾百年的古物,建造的時候,並不是以乘坐者的舒適爲目的。
因爲種種毛病,先帝熙宗曾經命人重造一輛玉輅,當將作院的大匠,按照層層加碼的要求一板一眼地複製到實物上時,就在獻禮後的當夜,新玉輅便自行垮塌在大慶殿廣場上。
等到先帝駕崩之後,從太后到宰相,沒人會爲玉輅的問題再多操心,儘管先帝就是因爲乘坐玉輅去祭天才病倒。
還沒到嗎?
趙煦想着。
迎親的隊伍突然從御街拐了出去,就像奔流的洪水,在大堤上找到了一個缺口。
玉輅在衆軍的簇擁下,轉入的橫街比御街窄了數倍。原本走在百步寬的御街上的隊伍,一下子就不得不收緊了起來。
道路的收窄,讓玉輅旁的禁衛,明顯地緊張了起來。趙煦就看見前方好幾名御龍直的禁衛,幾乎是在同時,將腰挺得更直。
道路兩側依然是兩列禁軍,兩重帷幕,帷幕之後,也是焚香觀禮的人羣。但帷幕上端,則露出了連續不斷的高牆。
緊鄰着御街的這一坊,盡是顯貴所居。但如果想要刺殺皇帝,或是製造混亂,這裡遠比寬闊得如同廣場的御街要合適得多。
不過這裡的守衛也遠比御街更加森嚴。
兩側的牆頭,還有牆後的屋頂上方,高高低低站着許多士兵。不管是哪家的顯貴,在保護皇帝安全的大義下,根本不敢有所拒絕。
完全可以想象,沿途的屋舍,這兩日怕早就被徵用,住滿了士兵。
這就是宰相們的手段,一點空隙都不漏,彷彿堤壩一樣將河水鎖死在河道之中。
趙煦雙眼冷冰冰地直視前方,將心中的燥熱埋在心底,他早已習慣就像個木偶一般任人擺佈。
只是剛剛又轉過了一個街角,他的眼瞳中就多了一點波動。
車駕的前方,出現了小小的混亂,不知是誰衝亂了嚴整的隊列。
但趙煦仔細看過去的時候,一切又恢復了平靜,甚至連車駕也沒有慢上一點。
當玉輅經過發生混亂的地方,一陣清風捲起側面的帷幕,帷幕之後閃過了一張被鮮血染紅的臉,那張可怖的面孔張口欲呼,轉瞬間又被帷幕給遮住了,而聲音,也是一點也沒有傳出。
趙煦的眼神也重新平靜下來。
宰相們的準備實在足夠充分,除非出動大軍,否則根本打不破他們對京師的控制。
作爲囚籠中的天子,趙煦現在能做的,就是放棄一切希望——不,是奢望。
車,終於停了。
趙煦也看到了主持親迎大典的大禮使章惇。
章惇看起來已經等候了許久,頭戴五樑進賢冠,冠上籠巾貂蟬,端端正正地矗立着。平靜的臉上,看不見一絲喜慶,平直投過來的視線,也不講一點尊卑。
他看不起我。
趙煦心道。
這不是理所當然嗎?
他與眼前的章惇,不是皇帝與臣子,而是囚徒與奪去一切的看守。
鼓樂與歌聲中,趙煦在玉輅上站起了身。
下車時,幾隻手伸來,將趙煦攙扶而下。
趙煦低頭拾階,掌心裡突然間就多了一張薄薄的紙片。
趙煦心中一震,張大眼睛想要看清對方的長相,卻發現對方已經低下了頭,只能看見頭頂的盔纓,連面目都看不清了。
不動神色地將紙片收進腰帶中,趙煦恍若無事地繼續向前。
就在王府正堂之中,趙煦就看見了自己的妻子。
皇帝聘後,沒有挑去蓋頭的俗禮。王安石的這位孫女兒頭戴龍鳳冠,身着朱衣,正被一羣按品大妝的命婦簇擁在人羣中。
新嫁娘的一張宜嗔宜喜的俏臉上薄施脂粉,雖然平靜從容,沒有什麼表情,可黑白分明的眼瞳帶着盈盈波光,如水一般清澈,立刻就讓她生動起來。
即使是穿戴着厚重的禮服,也掩不去窈窕輕盈的身段。江南女兒的柔美,在新婦的身上完美地體現了出來。
這就是小名越孃的王琹?
驚豔的感覺,讓趙煦心頭一陣猛跳,連頭皮都開始發麻。
打小兒開始,爲了防備趙煦爲奸人所誘,損了身子骨,他身邊的宮女和內侍,都是相貌平庸之輩方能入選,在這件事上,即使聖瑞宮的太妃也不會反對。
儘管太后和太妃的計劃,因爲少年的好奇心以及不甘平庸的宮女的心計而失敗了,但趙煦接觸過的幾名女子,即使爲王琹提鞋也不夠資格。
也許那些逆賊們能夠隻手遮天,可他們終究沒有敢選一位不像樣的女子來母儀天下。
趙煦心神一陣恍惚,那即使身世有諸多缺點,可評價還一直都在王琹之上的狄氏女,被他母親讚不絕口、想要與王安石的孫女一併納入宮中的女孩兒,到底又是怎樣的國色天香?
忿恨心起。可恨那羣宰輔,硬是找茬讓狄氏女不得入宮!
站在一起時,趙煦才發現皇后的身量應該是比自己還要高上一點,江南水鄉的女兒,論理是不如北方女子高大,但趙煦身爲北方男丁,要看着他的妻子時,甚至還要仰起頭。
趙煦挪動了一下腳步,稍稍向前站了一點,驚喜的心中,也多了一分芥蒂。
與皇帝波動的心情相反,在唱禮聲中,婚禮安定地進行了下去。
沒有尋常婚禮上的喜鬧,這一場婚禮平靜得近乎冰冷。
理應哭別爹孃的女兒,甚至不被允許流淚,而送別女兒的母親,也只能帶着不嫌失禮的淺淡笑容相送。
即使從流程上,跟民間的婚禮沒有太多區別,但這一場婚禮,從人們的表情看過去,完全不像一場婚禮。
不過畢竟是一樁婚禮,當趙煦以晚輩的身份,向王安石和王旁行過禮——按照禮院的說法,這叫綱常不折人情,尊卑不掩禮數——重新上車之後,鞭炮聲還是響了起來。
……
玉輅不載天子之外第二人,新郎官也沒有與新婦共乘的風俗。
趙煦乘上玉輅,王琹也上了她的厭翟車。
大駕一行,在裡坊內的街巷上繞了一圈之後,重新回到了御街之上。
看到了自己妻子的興奮已經從趙煦的身上消散。他摩挲着腰間,確認兩張紙條不會在起坐間掉出來。
是的,在回程的路上,趙煦又收到了一張紙條。
是王家的親友爲趙煦祝酒時,悄悄塞進趙煦的手中。
再看到御街兩側森嚴的警衛,趙煦心中多了幾分嘲諷。
這一次婚禮警備佈置,對於外賊防備得很嚴,但接二連三的內鬼,卻讓精心佈置下來的防線,彷彿被挖得千瘡百孔的大堤。
逆賊縱能鉗制人言,卻也扭轉不了人心所向。
穿過了宣德門,回到了大慶殿。
趙煦和王琹先後下車。
趙煦入內更衣。皇后也去了另一處更換身上的衣冠——與現在所着朱服不同,她與皇帝一同祭拜太廟內的列祖列宗,必須更換上大祀所專用的禕衣。
距離再次出發,還有半個時辰的時間。
當然,這半個時辰的時間,不僅僅用來更衣,也是讓辛苦了半日的趙煦,可以喘上一口氣,稍稍歇上片刻。
趙煦脫下了厚重的朝服,也脫了溼透的中單,內侍們拿着乾布溼布幫天子擦拭去身上的汗水,又很快地給他換上另一套清涼的白羅中單。
面前是一碗用深井水冰鎮過的綠豆百合飲子,碗壁上帶着凝結的水珠,儘管看上去很誘人,但他沒有動一下調羹的意思。
隨行的翰林醫官,提着醫箱進來。
“官家,可有何不適?”
問診要望聞問切,當然不可能不說話,不過趙煦身邊的專職御醫,這些日子,也是一兩個月就換人。
太后和宰相們對待這位皇帝,就像是對待傳染病人,想方設法地隔離,免得被他傳染。
趙煦搖搖頭,看起來很累的樣子。
用聽診器聽過呼吸和心音,再把了脈,看了看舌苔,這位醫官怡然點頭,“官家的身子骨比過去是要好了一些了。”
趙煦點了點頭,閉着眼睛,依然不想說話。
醫官又說了幾句,便起身告辭。
幾名內侍提了接下來要換上的袞冕進來,趙煦搖搖頭,起身轉到遠離軟榻的一面屏風之後。
內侍們沒有跟上去。
屏風之後,是一個小巧的金漆馬桶,趙煦撩起小衣,坐在馬桶上。
剛剛坐下,他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
一張紙條夾在屏風背後的屏面與框架之間,只有在馬桶上坐下來,才能看得見,如果是進來清理收拾殘局,很難會回頭注意下方隱秘處的一張小小紙片。
趙煦的心臟猛烈地跳動了起來,想不到仁人志士竟然如此之多。
飛快地自屏風上取下紙片,再從嘴裡取出藏起的另外兩張紙條,趙煦將三張紙條牢牢地攥在手心。
待劇烈跳動的心臟稍稍平復,他小心地向外面張望了一下,見沒有什麼動靜,他立刻飛快地張開手,查看這三張紙條。
從屏風上取下的第一張紙條,僅有食指大小,紙頁發黃,是市面上常見的字紙。紙上幾句小字:“養士百年,丹心一片。附逆者寡,向趙者衆。且等其作法自斃。”
一排蠅頭小楷,勻圓豐滿,完全是三館書手級別的楷書,卻也完全抹殺了個人風格,如果要就字尋人,根本找不到出處。
雖雲忠心,卻是膽怯。
趙煦搖搖頭,是老成持重!逆賊勢大,忠臣必須暫保有用之身,以待有爲之時。
第二張紙條有點厚度,本來捏起來還有點硬,現在被口水浸潤了之後,就變得軟爛了些。
小心翼翼地揭開來,上面的文字卻是自報紙上剪下的印刷字黏貼拼接而成,“天子安心,逆賊倒行逆施,必自食其果”。
同樣是要趙煦安心等待,而且比起前一位,行事更加小心謹慎。
趙煦無聲地一嘆。
雖是膽怯,可能在萬馬齊喑的時候,冒着潑天的風險將紙條遞過來,這份膽識,難道還能苛求什麼。
趙氏養士百年,豈得無忠臣?奸佞猖狂一時,但終究還是抹殺不了天下向趙之心。
第三張,也是趙煦最早拿到的那一張,近似於扇形,應是匆匆自哪張大紙上撕下的一角。幾乎被口水泡爛。
趙煦低着頭,一點點地打開,紙上只有龍飛鳳舞幾個大字,被口水浸過依然色澤紅黑,竟是用血匆匆寫就的草書。
“必救壁下於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