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鐘差一點的時候,趙煦醒了過來。
《自然》上所說的生物鐘,讓曇花總在夜裡開放,讓公雞在日出時分打鳴,以及讓他習慣了早上在快到六點的時候醒過來。
儘管在入睡前,花費了一點時間和精力,但經過了八個小時的充分睡眠,趙煦覺得自己的體力又恢復了過來。
內外一片寂靜,明明有着十幾二十人在內外守候着,但閉上眼睛,便一點聲息也無,天子的寢殿中,彷彿連時間也一併凝固。只有身旁同枕共眠的嬪妃,正輕柔地呼吸着。氣息觸及耳廓,帶來軟酥酥的麻癢。
趙煦向外挪了一下,睜着眼睛,望着黑乎乎的帳頂,沒有偏過頭去多看上一眼,這位把他擠到御榻邊沿的美人——這是封號,絕非外表。
易生養所對應的體型,與趙煦的個人喜好,有着很大的區別。而福寧宮中,爲了早日添丁,除了皇后之外,趙煦所有的嬪妃都是類似的體格。
父母皆弱,子嗣必弱。所以父母體格強健,纔有益於誕下健康強壯的子嗣。
宮中七八十年來,只有一個男丁成人,就是因爲幾代天子皆體弱,偏偏這幾位皇帝又喜歡嬌弱的女子,皇子生一個死一個自然不是什麼讓人難以理解的事。
兩府……不,都堂就是用這樣的理由,將一干更適合去唐代的女子,塞進了趙煦的後宮中。
有她們爲對照,本就有八九分顏色的皇后,容貌更是完美到了十二分。
趙煦至今都不明白,都堂究竟是想要一名更易操縱的幼主,還是確信自己生不出子嗣,要故作大方?
不管哪一種的推測,都有說不通的地方,唯一能確定的,是章惇、韓岡肯定沒安好心。
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噹噹鐘鳴,宣告着卯正或者說六點的到來。
內間外間,也隨着噹噹的鐘鳴聲有了生氣,有如冰消雪化的河水,潺潺流動了起來。
細微的幾乎聽不到的腳步聲在房內響起,趙煦立刻坐了起身。
每天早間,服侍趙煦洗漱更衣的內侍及宮女,已經端着水盆、衣物等什物走了進來。
“官家。”
在已經掀開被褥,端坐在牀邊的趙煦面前,宮女低頭萬福,內侍跪地行禮。
趙煦起身。
新來的美人才十四歲,正是貪睡的年紀,趙煦起牀這麼大的動靜,也沒有驚醒她。
“讓她繼續睡吧。”
趙煦阻止了一個宮人叫醒牀上酣睡的嬪妃。
宮人有點吃驚的樣子,應了一聲是,退了回去。
自從皇后嫁進來後,福寧宮中的噤口令便沒那麼嚴苛了。正常的應對不會再受到懲處,只是會被記錄下來送去給太后及宰相們過目。
但聰明的宮人,除了“是”和“官家”之外,不會跟皇帝有更多的交流,如果趙煦有什麼不應該有的吩咐,沉默就是他們的迴應。
而趙煦也習慣了他們的沉默,也找到了相應的相處模式,日常的行事之間,儘可能地表現出自己的寬和與仁慈來。
梳洗過後,趙煦換上了一身窄袖修身的便袍,腳底是皮底箭靴,喝了一盅日常養身滋補的熱酥酪,就出了殿門,開始每日日常的繞着福寧殿的快走。
初春的清晨,稀薄的白霜還未融化。
趙煦行走在殿外檐下的廊道上,呼吸徐緩綿長,三步一呼,三步一吸,維持着穩定的節奏。
身後跟着兩名內侍,亦步亦趨。但對趙煦來說,這已可算是每天僅有的放鬆的時刻。
從最早的時候,爲了強身健體而開始的鍛鍊,到現在已經成了習慣。甚至因爲正旦、先帝忌辰等事耽擱了,那一整天,都會覺得哪裡不對勁,總要晚上把欠下的賬補上才舒服。
現如今,每天早上繞着福寧殿快步走上十圈,歇下來後,整個人都神清氣爽,一天都有精神。而且走路的時候,連頭腦也靈光許多,看事情自覺也更加周全了。
前幾天,在楚國公府被宰相趕回來之後,就有些心神不定。故而這幾日趙煦就特意圍着福寧殿,比平日多繞了兩圈,漸漸的,想得明白了,心思也安定了下來。
在楚國公府上出聲之前,趙煦對韓岡的可能會有的各種反應都有所預備,尤其是對那些壞的結果,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用自己的挑釁惹怒了宰相,親身面對韓岡的反擊之後,趙煦發現自己之前所做的心理準備,絕沒有自己以爲的那麼充分。
不過,趙煦這幾天都能在報紙上看見各種或明或暗的指責和抨擊,心中倒是越來越篤定,所謂的雷霆震怒也不過是敲打而已。這讓趙煦安心下來,也讓他一直以來的猜測,更加篤定了一點。
終究宰相們還是不敢殺自己,甚至不敢廢掉自己。
都顧惜名聲,只會拿太后壓自己,只想着躲在太后背後撿便宜,真的正面讓他們來做了,就只會說嘴。
太后……還有幾年好活?!
一旦太后不在了,趙煦相信,覺得章惇、韓岡盤踞朝廷太久了的朝臣,絕不會是少數。
“十二!”
走完第十二圈,趙煦回到寢殿沐浴更衣。進門時習慣性地望了放置在角落處的座鐘一眼,這一趟下來,只比他過去走十圈時多了三四分鐘。
趙煦心中有着小小的欣喜。多走了兩圈,速度還特意加快了一點,都沒覺得累,連汗也沒多出太多,這身子骨的確是比過去強了不少。
可見太醫局給出來的方子的確不是表面文章,看着簡簡單單,卻當真是真知灼見。
不過這也更證明了,宰相們還不敢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儘管他們之前的那些行爲,在趙煦看來已經足以抄家滅族一百次,但畢竟比不上弒君。
宮女端來了一杯熱飲子,趙煦一口氣喝了。走進浴室,在外間脫下衣物,裡面淋浴用的蓮蓬頭已經在放水。更裡面一點,還有用水泥砌成,鑲嵌瓷磚的大號浴池。
浴池足可容納數十人同時入浴,但有資格進去的也只有趙煦和他的后妃,雖比不上武學裡面那座有名的游泳池,但也足以讓趙煦在其中游泳了。
武學在寬闊的學園土地內,不僅有跑馬場,有蹴鞠場,還有一座訓練學生水性的泳池,即使是在冬日,也能讓學生鑿冰游泳。他聽說因爲冬泳之後,都能喝到二兩陳年的烈酒,所以對參加冬泳訓練,武學生們都十分踊躍。
趙煦是不可能冬天游泳的,甚至夏天游泳都不行。按照翰林醫官的說法,以他的體質,即使一場輕微的傷風感冒,都有可能惡化成肺炎。
但趙煦每天行走健身,不免要出點汗,回來後他就會立刻沐浴更衣,免得汗溼的小衣造成寒氣侵體。有時候,他也會在浴池裡泡一泡,順便舒展一下手腳。
更衣的外間,有一面半人多高的銀鏡。趙煦脫光了衣服,在鏡子裡面看見的,已經不是幾年前那個瘦骨嶙峋的可憐人了。
看着自己的鏡中影,趙煦的眉眼緩和了一點下來,神色間更多了些許期待。
再過一段時間,筋骨和五臟六腑都調理好了,他也該有子嗣了。若他始終無後,那羣奸賊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養在宮裡的那兩個小孩子過繼到自己的名下。
趙煦嘴角微微扯動,冰冷地笑了一下。只是爲了不讓章惇、韓岡這兩個奸賊如願以償,他就不會放下這日常的鍛鍊。
在浴室中,趙煦被服侍着簡單地衝了一個澡,擦乾頭髮,換了身乾淨衣服,來到日常起居的偏廳。
趙煦的皇后和嬪妃們,都已經在偏廳等候多時。趙煦一進來,便齊齊向他行禮。
皇后莊重,下面的嬪妃又不甚得寵,冷冰冰的禮數之後,嬪妃們退了出去,而皇后則留下來陪趙煦用膳。
比起過於豐滿的嬪妃們,趙煦也更覺得,還是皇后在眼前不至於倒胃口。
但也僅僅是“不至於倒胃口”罷了。
在桌旁落座,趙煦讀報,皇后喝粥,兩人相對無言,彷彿陌生人一般。
論起皇后的相貌,自然是極好的,一點沒有遺傳到她的祖父那張黑麪孔,看見她,就彷彿看見了江南水鄉的秀色。
但她是王安石的孫女,趙煦在她面前總有幾分擡不起頭,而皇后本人,也不是體貼親近的性格,成婚不久,趙煦便對她敬而遠之。在幾次爭執之後,皇后更是變得冷漠如冰。
趙煦經常在想,選後時,如果是更勝皇后一籌、也更得母親喜愛的狄氏女入宮爲後,那他在她面前就不必心虛氣短。只可惜王安石的面子太大,而宰相們又說樞密使家的女兒爲人做妾室,有失大臣體面,硬是阻了這樁姻緣,也不知如今花落誰家。
今天的報紙一疊放在桌上。
趙煦落座後,就熟練地拿起了放在上面的第一份。
本來福寧殿裡,不說報紙,就連普通的雜書都找不到幾本,只有經傳可看。那段時間,趙煦憋悶得差點發了瘋。
直到後來大婚,皇后嫁進來後,經過她的爭取,纔得到了讀書看報的權利。
趙煦每天要看的報紙,總是兩大快報放在最上面。
今天擺在最上面的是齊雲快報。
齊雲快報有個特點,不論是哪裡的天災人禍,不論是皇帝皇后的壽誕,這些新聞,永遠都成不了頭條,如果沒有來自都堂的操縱,齊雲快報的頭條就只有一個,蹴鞠。不僅僅是頭條,一年裡的大部分時間,齊雲快報連整個頭版空間都是爲蹴鞠留下的。相對而言,它的同行兼對頭,倒不至於如此專注於專業上。
趙煦對蹴鞠毫無興趣,高行雲再一次獨中三元又能如何?他甚至因爲蹴鞠聯賽公認的創始人是韓岡,而對這業已傳承千載的運動而深惡痛絕。平常看這家報紙,都是直接翻過頭版,而且絕不會看內容更加豐富的第五到第八版。
但今天趙煦的注意力卻出奇地停留在了頭版上,看得極爲專注。攥着報紙的雙手手背上,青筋都迸了起來,頭都埋進了報紙中。
半晌之後,他飛快地丟下手上的齊雲快報,拿起了另一家聯賽的報紙,接着一份又一份,最後,他怔怔地擡起頭,“竟然是真的。”
趙煦瞟了眼坐在對面的皇后,皇后恍若未聞,依然平靜地喝着雜米粥。
趙煦的眼神更冰冷了一點。
雖然是他的皇后,卻不是站在他這一邊。原本還因爲需要王安石庇護,不得不忍讓,現在連王安石也死了,這個女人,如今對他一點用都沒有。
心中發了一陣狠,趙煦的注意力再次回到報紙上。
報紙上面的文廟二字尤爲顯眼。
奉王安石入文廟!而且還是正殿諸哲之一!
如果在昨天,不,就是一刻鐘之前,有人跟他說,韓岡將會奉王安石進入文廟正殿,趙煦會笑上整整一刻鐘,直到喘不上氣來,這真是今年最有趣的笑話。
在聽多了新學和氣學道統之爭的故事後,誰會相信,韓岡會給王安石這份禮遇?
“好大方,這是要改宗了?”趙煦冷嘲熱諷。
皇后還是彷彿沒聽到。
但趙煦的興致反而高昂起來。
天下誰人不知文廟的貴重?比起藥王廟那等不成氣候的供奉,文廟纔是天下人公認的正道。
韓岡能點頭同意王安石入文廟正殿,不用多想,他肯定是別有私心,保不住就是給自己預留個位子。日後也能找藉口,王安石進去了,難道韓岡還進不去?!
“當世聖人做得久了,這是當真想要成聖了?”
趙煦自言自語地嘲諷,換來了皇后冷淡的一瞥。
但趙煦不在意。因爲他看到了自己的好處。
弒君之人,怎麼可能進文廟?別說文廟、太廟了,藥王廟都不可能。
韓岡爲了自己能入文廟,日後怕是不敢來害自己了。甚至章惇等賊子要謀害,他還得阻止。
再回想之前韓岡那賊子的大不敬,如今來看,不過是不咬人的狗在亂吠罷了。
趙煦嘴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想到得意處,拿了一塊胡麻燒餅,開心地一口咬下去。
這頓飯,很久沒有吃得這麼放鬆了。
……
王安石停靈已屆七日。
宰相訓斥皇帝的事,還未成爲焦點,便被人拋到了腦後,沒什麼人還在糾纏不休。
王安石奉入文廟正殿,才成了如今世人最爲關注的焦點。
雖然這件事還沒有正式公諸於世,但按照各家報紙上刊載的說法,奉迎王安石的神主入文廟正殿,就等議政會議通過了。
公開場合,許多人在爭論王安石該不該被供入文廟正殿,私下裡,更多的人在議論韓岡這是不是爲日後的自己做鋪墊。
如今配享正殿的孔門十二哲,十位是孔子的親傳弟子,剩下兩位是子思、孟子,一個是孔子之孫,另一個是世所公認的再興儒門的先哲。都是千年前的古人,而且還是最近被供入正殿。
王安石纔去世,就要入文廟正殿,在許多人看來也太急了些。自然順理成章地就懷疑起是否是韓岡爲自己打算了。
氣學一脈的,都在說,“韓相公肯定是夠格了,但王太傅就未免太勉強了一點。”
更親近於韓岡的,私下裡還問了他,“相公是否有意文廟?”
“現在說這個還太早了。”韓岡笑道,“能送進廟裡的只有牌位,我還沒死,這是咒我麼?”
不知趣的問了這個問題的傢伙,離開時臉色蒼白。
“玉昆是否有意文廟?”
回過頭來,章惇這麼問起來的時候,韓岡就只有翻眼睛了,“子厚兄,這個玩笑不好笑。”
章惇笑着拱拱手,算是賠罪了。
將王安石奉入文廟正殿,這是韓岡和章惇共同的決定。
也許文廟在正統的儒生眼中是神聖之地,但如章惇、韓岡這一類人,絕不會把分冷豬肉的地方看得太重。
“太學中這兩日歡欣鼓舞,玉昆你說該如何?”
“喜事來了,總不能讓人愁眉苦臉。人之常情。”
章惇立足於新黨之中,將王安石捧上去,有利於他對新黨最後的整合。
章惇本就做了十幾年的宰相,新黨早就大半站在他一邊,只是還有些死硬派,始終不肯親附。章惇礙於王安石和自己的名聲,也始終不便下手。
現在王安石不在了,章惇把他的牌位拱入文廟正殿,再回頭來解決那些死硬派,可就是沒有任何顧忌了。
至於韓岡,本就不介意章惇統一新黨,對氣學的信心更高。
新學對章惇只是門面問題,對韓岡,也不過是冢中枯骨,連最後一口氣都隨着王安石一起走了。
如果是十幾年前,韓岡還不會這麼做。可現如今,新學之所以還被世人所重,還能出現在科舉之中,只是氣學在儒學理論上的完善還沒有做好罷了。
至於韓岡入文廟,這就是個笑話。
他和至聖先師可不是一個路數。
別人不知道文廟是什麼,但親自主持將孟子、子思送進正殿,把十哲擴大爲十二哲的韓岡,卻是很清楚。
儒門傳承,可比不上當權者的一句話,現在能進去,日後還會被搬出來。
不過有個追求能讓人放心一點。韓岡表露在外的慾望實在太少,所謂的夢想和追求,又太過聖人了。現在這點私心,反倒讓人覺得韓相公像個人了。
這麼想,這麼傳,卻是讓絕大多數人忘了,韓岡還是有個師傅的。
真正要進文廟的,不是韓岡,而是張載。
這些年來,隨着氣學格物一派的飛快擴張,張載的名聲漸漸爲韓岡所掩,張載的著作又偏晦澀,使得很多人都忘了他,但韓岡,沒忘記他的老師。
按照韓岡和章惇協商的結果,文廟正殿,將會設四配十哲,總共十四人配享陪祀。
其中四配,顏回,曾參,孔汲,孟軻。
顏回爲復聖——因爲如今儒門道統,並非傳自顏回,故不得爲亞聖。孔汲【子思】是述聖,述是繼承的意思。曾參,是子思之師,思孟學派之宗,故爲宗聖。孟子是今之道統所繫,所以是亞聖。
擡舉孟子,只爲了他的一句話——民爲重,社稷次之,君爲輕。當然,還有那一句:“只聞誅一獨夫,不聞弒君也。”
四配接下來,就是十哲了。王安石和張載之外,其他八位都是孔子的親傳弟子。也就是論語中,被孔子讚許的以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方面各有見長的十位弟子,除去顏回、曾參後的八人。
“這文廟的事,就讓外面先傳着吧。”章惇拿着外面的傳言當笑話,笑說了兩句,也就放下來,“過些日子,他們就知道真相了。”
“嗯,這些事不值一提。”韓岡點頭,又道:“皇帝那邊倒是要注意一些了。”
提到皇帝,章惇笑容收了起來,問:“怎麼了?”
“世間都知道起居依時、舉動有節可延年益壽,但能夠做到的又有多少?”
“是挺難做的。”章惇想到了自己曾經擬定的健身計劃,不止一次,但他一次也沒能堅持下來,總是被各種各樣突發事件給耽擱了。
“皇帝每日六點起,十點睡,保證八個小時的睡眠,每天都要用上一個小時繞着福寧宮行走。”韓岡不出意料地看見章惇神色凝重起來,“子厚兄,你可知道皇帝堅持多久了?”
章惇是宰相,對皇帝的日常起居都有了解,不過他從沒有關注這個方面,他下面的人也想不到去數皇帝的鍛鍊時間。
“多久?”
“一千零八十五天。”韓岡報出了一個讓人吃驚的數字,“只有每年的正旦、冬至和先帝忌辰,纔會停上一天。”
章惇的雙眉,稍稍收攏了一點。他知道皇帝每天早上堅持快走鍛鍊的習慣,但他沒有去計算皇帝堅持的時間。直到聽到韓岡的介紹,他才發覺到其中清楚明白的威脅。
要說《自然》本刊和子刊中,最受世人關注的方向,肯定是醫學,而醫學方面最受人重視的,卻是日常養生。
無數人都按照一些有關養生的論文中的指點,去強身健體,以求能延年益壽。這樣的人太多太多,皇帝只是其中很普通的一員。
但皇帝在常年累月的鍛鍊中所體現出來的意志力,這纔是最值得關注的地方。
見章惇皺眉不言,韓岡又道:“皇帝的醫案,子厚兄你也是都能看到的。只看體檢部分,皇帝的各項指標,雖然弱於正常標準,但還是遠勝於久病纏身之人。”
“幸好他自己不知道。”章惇笑了一笑,眉宇間的憂色,在這一笑之中,煙消雲散。
如果說有哪位病人,當他醒過來的時候,忽然看見周圍一圈醫生圍着,一個個都看不見笑模樣,他會怎麼想?外人——比如鄰居——看見這家有許多醫生進進出出,又會怎麼想?
如果類似的情況,隔一兩年就有一次呢?人們會怎麼想,病人自己會怎麼想?
韓岡不會每次皇帝生病,就出動大半個太醫局。但每隔一兩年,皇帝的病情稍重一點,太醫局就會傾巢而出,然後鬧騰個大半個月,驚動整個京城。
正是由於都堂通過各種渠道和手段,這般常年累月地對外宣傳皇帝的體質虛弱,在皇帝他英年早逝的祖父和父親——也即是英宗皇帝和熙宗皇帝——作爲先例的基礎上,更重要的是趙煦本身過於單薄且發育不良的外形,基本上世上的所有人,都確信了這一點。甚至是給皇帝診治的太醫,韓岡確信他們中的大多數,也被迷惑了,從他們所記錄的醫案中可以看得出來。
如今酒樓茶肆之中,酒酣耳熱之時,東京士民議論起宰相們會如何處置皇帝,那肯定是各有各的觀點,從逼皇帝內禪太祖之後,到圈禁皇帝終生,不一而足。可是若有人說宰相們會行弒君之事,只會惹來一陣嘲笑——皇帝時不時就大病一場,每次都是太醫們費盡心力才救了回來,每次都是滿京師蒐羅貴重藥物,流水一般的往宮裡面送。任誰來看,相公們當真要讓皇帝死,只要吩咐太醫們少開帖藥就好。
這麼些年來,韓岡、章惇費了那麼多心思進行鋪墊,當真哪天嫌趙煦太礙眼了,想下手時直接下手就行了,都不用顧忌太多。
但章惇和韓岡都沒有打算給御座上換張新面孔。
“幸好他也不知道,我們需要他這個皇帝。”韓岡由衷地說道。
他在說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一個成年的、身處太平之時,卻無法收服人心、讓天下臣民無法期待的皇帝,比英明神武的李世民都難得。
現在的趙煦,完全是毫無忠心的臣子們十幾年來努力培養的結果。就像是盆景中的怪鬆殘梅,從小就被困扎着,扭曲了正常的生長方向,長大之後,便成了一副怪異的模樣。
但韓岡一點都沒有覺得虧心。就是把趙煦培養成明君又如何?再是明君,掌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清除宰相在朝堂上的影響力。好一點的,就像韓琦,還能回家養老,差一點的,可以看看唐高宗怎麼對待長孫無忌和褚遂良。
就算沒有當年的那樁意外,韓岡也沒打算做一個忠心耿耿的純臣。站得越高,就越想掌握自己的命運,而不是交託給一個憑血緣獲得權力的小兒。
而韓岡的想法,也正是皇帝“弒父弒君”之後,章惇的想法。
正是經過了那一樁悲劇,在兩人刻意推動下,趙煦才變成了如今這副不得人心的模樣。
韓岡和章惇好不容易培養出了這麼一個君主,正要派上大用場的時候,怎麼可能就隨便拋棄掉?
皇帝的地位和存在,只取決於需要——宰相的需要,都堂的需要,議政大臣們的需要。
現在韓岡和章惇正需要這樣的皇帝。
“現在是少不了他,權衡輕重,有他在比沒他在要好。”
章惇還記得自己當年讀書的時候,每天的日常起居也是夠刻苦了,但還是比不上皇帝這般極爲規律,儘管皇帝能有這樣的毅力,應當是都堂和太后管得太死的緣故。不比普通的讀書人,跟朋友喝酒聊天,上青樓解悶,沒有那麼多娛樂活動的皇帝,自然只有規律的生活。
但結論是建立在結果上,而不是起因上。對章惇和韓岡來說,一個性格堅毅的皇帝,已經證明了他的危險性。
現在章惇權衡輕重,認爲還是留着皇帝更有用一點。但他的言外之意,已經不言自明。
韓岡嘴角向上翹起了一個微妙的弧度,“那就請皇帝再多辛苦一陣子好了。”
“嗯,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