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虛實(十)

李丹在商行中已經轉了一圈又一圈。

隨着日頭的偏斜,他的腳步也越來越重。

都十天了,這風聲越來越不對。有兩個僱工昨天出門去,就一直沒回來。

有人過來問他要不要派人去找,直接就給他否決了。以李丹的感覺,怕是回不來了。

不對勁!

很不對勁!!

從東面過來的鐵路,在阻斷了兩日之後重新暢通了,但理應趕回來的楊寧到現在都沒有消息。

而那位神出鬼沒的張先生,也是如同一陣輕煙,數日不見蹤影。

李丹的心裡一個勁地在發警報。

這裡不能待了。

必須要儘快離開。

只有回到大宋才安全。

但鐵路是否還在運行?現在去會不會有人在中途阻截?

丟下了商會分號,丟下了手上的一切事務,狼狽地逃回國中,回去會不會被治罪?

好不容易從西北鄉村裡掙扎出來,有了萬貫身家,走南闖北見多了高官顯貴,都能得到一份敬重,這樣的人生,李丹還不想拋棄。

正是兩邊難以抉擇,讓李丹在院中猶豫了整整一天。

他在院中打着轉,一直都在期待着有人能突然跑來告訴他,一切都沒事了。

咚的一聲響,驚得李丹差點沒跳起來。

卻是一人從院牆外翻了過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李丹正想叫人進來,卻發現是認識的人,是曾經與他聯絡過的細作。

李丹慌慌張張地跑過去,細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攥得生疼,“出來了!”

“什麼出來了?”李丹不明白,手腕也疼得厲害。

養尊處優多年,手腕變得細皮嫩肉,細作一抓,指甲就嵌進了肉裡。

細作臉蒼白得嚇人,抓李丹的手腕不鬆,拼命地想借力站起來,“皇帝出來了!”

李丹想扶起他,卻停了手,“怎麼可能。”

耶律乙辛不是重病快死了嗎?

他摔下馬是多少人看見的,要不然如何會有如今的亂象?

在御帳中昏迷,也是混同郡王親眼見的,要不然他們敢與自己走動得這麼密切?

是他病好了?

“是耍詐!快點走,城裡到處都在抓人。”細作緊緊攥住李丹的手,彷彿抓着救命稻草,“我看見,也有人往這邊來了,快點逃出去,一起……”

前面傳來一片亂哄哄的腳步聲,一陣陣模糊的呵斥和慘叫也跟着傳來,細作的聲音更加惶急,“來了,快,快!”

李丹卻鬆了手,他驚恐地看着細作的胸前,一段斷箭插在胸口上,看不見後半段,但碴口明顯的露在外面。

“快啊!快……”細作還在拼命地催促着,但他眼睛直視的方向,已經無法正對着李丹的臉。

“就是這邊!”

隨着院牆外的聲音,院門猛地被踢開,一羣遼軍士兵衝進了院中。

李丹呆呆地站着,手腕上留着指爪的印記。細作的手已經鬆了,仰天躺在地上,只有一雙眼睛睜得老大。

一名遼國軍官站在院門前,“奉旨擒拿南朝細作!”

衝進院中的幾名遼軍士兵,看見了地上的屍首,也叫了起來,“隊帥,人在這裡!”

一人指着李丹,“就是來找他的。”

李丹猛地被按倒在地,臉貼着冰涼的地面,腦袋到此刻也沒能清醒過來。怎麼一下子就上門來抓細作?

直到聽到裡面開始翻箱倒櫃,才奮力掙扎起來,“我跟混同郡王相熟……”

“混同郡王?”軍官哈哈一陣狂笑,笑罷一聲大喝:“正是從那個逆賊府裡過來的!裡通南人,待會兒你就能見到他了。都帶走,反抗者格殺勿論。”

“我是南朝韓相公家的人。”李丹用契丹話大聲喊。

將李丹雙臂夾起的遼國士兵,手鬆開了一點,也沒有再把他用力往外拖。

院中的遼人,動作都停了下來,都回頭看着李丹。

遼人軍官走上前來,一把扯起李丹的頭髮。低頭看着李丹仰起的臉,他笑了。整齊的牙齒白森森,彷彿猛獸,“你要是真是韓相公家的人,倒還真的要敬你三分。可你怎麼看也不像是人啊,分明是條狗!”

將李丹的腦袋往下一甩,他一聲暴喝,“帶走!”

軍官的刀鞘照後腦勺來了一下,李丹頓時就沒了掙扎。被人像拖死狗一般地拖出了院門。

商行大院中,到處是哭喊和求饒聲。

軍官很是愜意地閉上了眼睛,顛倒沉迷在這淒厲的混亂之中。

……

三十里外。

捺鉢御帳。

大遼天子,耶律乙辛,盤膝坐在鋪着白虎皮的軟榻上。臉色紅潤,精神奕奕,半點也看不出重病不起的憔悴。

只是他盯着站在面前的兒子,臉色很難看,“爲什麼?”

大遼傳承至今已歷十代,天子震怒,僅有開國前兩帝能比得上當今的皇帝。

在大遼國中,當耶律乙辛露出了現在的這種表情,所有的大臣都會立刻提高警惕,開始反省是不是自己犯了過錯,惹怒了皇帝。如果發現了自己的錯誤,立刻跪下來請罪是最好的辦法。

即使親如皇子,也沒有哪一位敢於直面耶律乙辛的憤怒——就在前兩年,耶律乙辛已經賜死了一個親生兒子,只是因爲覺得他有謀反的跡象。

但大遼太子耶律隆臉上毫無懼色,就連站立的姿勢也不是誠惶誠恐,十分舒展自然。

聽了耶律乙辛的質問,反而回道,“父皇不如說一說,爲什麼要裝病?”

大遼皇帝最寵愛的孫子,同時也是耶律隆的嫡長子,看到兩位尊長針鋒相對,齊王耶律懷慶一直都忍不住自己的顫抖。

以他的身份,在現在的情況下,只有化解矛盾纔是最好的辦法,“皇祖父是真的摔下了馬,之後又昏睡了一天。”

耶律隆瞥了眼已然陌生的長子,一直都平緩舒展的一雙濃眉,卻微微皺了一下。

耶律懷慶飛快地解釋着,“皇祖父醒來之後,覺得是引蛇出洞的時機,還說免得給父親留後患。”

耶律懷慶說完,雙眼真摯地望着父親,耶律隆卻只是付之一笑。

引蛇出洞?對於穩定地掌控着朝局的皇帝,這種手段只是個笑話。

缺乏自信,淪落到了必須要用計謀帶來的恐懼來維持地位,這難道不止一個笑話嗎?

十多年了,還沉迷在權臣時的手段中不能自拔。

“三十年。”耶律隆道。

“什麼?”耶律乙辛低沉的聲音,彷彿暴風雨的前奏。

站在怒火中燒的兼具父親和皇帝雙重身份的耶律乙辛面前,耶律隆悠然自在,“父皇秉國三十年了,登基也超過了十年。只是不小心摔了一下,又多睡了一天,國中就亂了。究竟爲什麼,父皇想過沒有?”

耶律乙辛面色更加難看,“問問南朝的太后吧,她的朝中很安靖是吧?”

耶律隆又笑了,“父皇要與婦人比高下?”

耶律乙辛額頭上青筋迸起,已經很久沒有人敢如此挑動他的憤怒了。強自剋制住憤怒,他問兒子,“你這一次,究竟想做什麼?你不該不知道,朕將上京道交託於你,是對你的信任。你的幾個兄弟,哪個不想接替你掌握上京。朕到底做錯了什麼,讓你如此怨恨?”

耶律乙辛說着說着,聲音就顫抖了起來,可以看得出他痛心疾首。

耶律隆臉上的輕佻消失了,“兒臣不敢怨恨父皇。父皇對兒臣也是仁至義盡。要兒臣坐鎮上京道,兒臣也從來沒有覺得是懲罰。”

“那你爲何……”

“兒臣去年年初,去了一趟極西。帶着三千兵馬,還有粘八葛部的一萬人,渡過了翼只水,跟黑汗人打了點交道。”耶律隆說着,盤膝坐了下來,一看兒子,“倒酒來。”

耶律懷慶看了看祖父,見耶律乙辛沒反應,便走到角落裡,用金盃裝了一杯溫和的馬奶子酒,雙手遞給耶律隆,“父親要與皇祖父說話,就先喝點清淡的,之後再奉烈酒給父親。”

耶律隆橫了他一眼,也不說什麼。拿過金盃,喝了一大口,酒水順着鬍鬚往下流,他用手一抹,豪爽得還像是在軍中,那一個領軍滅了高麗,滅了日本的年輕主帥。

喝了酒,放下金盃,耶律隆擡頭望着父親,“兒子今天也不說那黑汗人,只說粘八葛部。父皇也知道,粘八葛部一向恭順,比阻卜部好得多,但他們比阻卜部還要窮,連箭簇都是骨頭造的。禿骨撒當年來上貢,貢物只有馬和羊皮,父皇賜了金帛和鋼刀給他,他高興得在帳外打滾。”

來入貢的外藩土包子的樣子,向來都是遼國高層的笑話了。粘八葛部的首領禿骨撒,前幾年來拜見耶律乙辛,讓捺鉢上下笑了許久。

“現在怎麼樣了?”耶律乙辛已經能想到兒子要說什麼了,卻沒有阻止他。

“不一樣了。”耶律隆的聲音低沉了下來,“禿骨撒的帳篷比兒子帶去的都大。苫氈外面是有一層閃光的綢子,裡面也是綢子,過去連衣服上都用不起,現在用在帳篷上了。部中的貴人,外面的衣袍不是絲綢就是棉布,氈子都裹在裡面。全都是從北庭都護府運過去的。席上奉酒,連陳年的燒刀子都有。”

“等他們跟着兒子出發。幾萬匹戰馬,全都釘了蹄鐵,是宋人賣的。囊裡的長箭都有鐵簇,也是宋人賣的。人人腰中佩刀,還是宋人賣的。而且兒子看了,還都是軍器監的銘。禿骨撒身上的那一把換了刀鞘、刀柄,但刀身上還有韓岡的名字。”耶律隆嘿嘿冷笑,“想不到吧,南朝禁軍換下來的舊貨,全都賣到我們大遼下面的部族裡了。”

耶律懷慶不知道該說什麼,南朝的商人敢走遠路這是他知道的,但連遠到萬里之外的窮部族,也都到處是宋人的器物,這還是超出了他的想象極限。

這樣的情況當然對大遼不妙,明確一點說,粘八葛部什麼時候投效南朝,都不會讓人覺得意外。甚至都有可能已經拿到了南朝的冊封。兩國交界處的部族,一邊拜大遼,一邊拜宋人,兩頭拿好處,這些都是極爲常見的,就如當年的西夏一樣,都不用感到有半點驚訝。

就聽耶律隆還在說,“禿骨撒連馬鞍都嵌金鑲寶,宋人賣給他的。馬轡頭上面也全是金飾和寶石,宋人造的。馬鞭柄上有顆偌大的貓兒眼,還是宋人賣的。兒子甚至還看到了火繩槍,一百多支,就在禿骨撒身邊,也是宋人賣給他們的。”

“粘八葛部哪裡來的那麼多錢?”耶律懷慶插話道,他不明白,一個有數的窮鬼部族,哪裡來的那麼多錢來買宋人的貨物。

“你說呢?”耶律隆反問兒子,就像一個父親,對兒子的學業進行尋常的考覈,“這幾年跟着你皇祖父,應該進益不少。”

“是賣馬和皮貨?”耶律懷慶想了想,又補充,“應該還有人。南朝辦工廠、種棉花的地方很多,需要大量的人手。”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父親,直到耶律隆輕輕地點了點頭,纔鬆下一口氣的樣子。

“他們這些年跟黑汗打了不少次,幫了宋人的忙。另外,也賣了不少馬和皮貨,還賣了人。”耶律隆道,“這些特產,大遼從來不缺,也賣不出去,但宋人需要,而且需要很多。只要與宋人打通了商路,就可以等着家裡掉錢了。”

“看到到處都是宋人的貨,兒子心裡都吊着,三千兵馬到底能不能壓得住粘八葛部,兒子真的心裡都沒底。原本是想着往南走一點,跟北庭都護府打個照面,當着禿骨撒的面,兒子硬是沒敢說出口。”

耶律隆拿起酒杯,又是一口灌下,看得出他到現在心裡還憋着一口氣,“兒子也看得出來,聽到兒子說去黑汗,禿骨撒纔算是鬆了一口氣,開開心心地跟着兒子走,要是當時兒子說去北庭,還真不知他會怎麼樣做。”

“諒他們也不敢!”耶律懷慶低喝道。

“怎麼不敢?聯絡上北庭的宋軍,滅掉我帶去的三千兵馬也不是難事。就在禿骨撒的帳中,他暴起發難,我能殺掉幾個人?”

耶律隆瞥了眼無話可說的兒子,哼了一聲,對木然沉默,猶如一塊石雕的耶律乙辛道,“別說是萬里之外的粘八葛部了,就是我契丹本族,難道不是也一樣?馬蹄鐵是宋人的,鐵鍋是宋人的,就連釘馬蹄鐵的鐵釘、鐵錘,修蹄的小刀,也全都是宋人的。除了軍中的刀槍甲冑,火、槍火炮,所有的鐵器全都是宋人來的。只有我們買不起的,沒有買不到的。”

“父皇。兒臣知道,自從南朝開始變法,不,自從南朝開始重用韓岡,宋遼之間的國勢就開始逆轉。父皇你是看到這一點,才決定去學習南朝。但父皇你辛苦支撐二十多年,費盡心思去學南朝二十多年,難道就是爲了讓南朝的器物,賣到大遼的每一座帳篷裡?”

“那你說該怎麼辦?”耶律乙辛反問。

“其實已經遲了。”耶律隆嘆了起來,“如果父皇在開始學習宋人辦鐵廠,造鐵器時,就禁絕國中與宋人的貿易,就不會有今天的局面。但現在商路已經給宋人佔了去,想把宋人的貨趕走,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造出來的鐵器賣給誰?粘八葛部?他們拿什麼來買?馬和皮貨?!”耶律隆成功地又激怒了耶律乙辛,“治國不是想當然的!”

“宋人的鐵場,已經能夠直接產鋼了。而大遼這邊的鐵場,要出鋼,只能依靠不斷地摺疊鍛打,或是用生熟鐵糅合而成。”

從南朝那裡,能學到造槍造炮,但學不到鍊鋼。這個差距,是擺在眼前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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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遼的鐵場辦了有好些家了,可生產的鐵料除了武器甲冑,根本沒有其他地方可用,除了造鍋爐——學會了如何用來造鐵軌還是最近的事。

蒸汽機最終也沒能發明一套合用的型號,不過從宋人那邊弄到了一臺,費盡氣力給仿造了出來。

但對於遼國來說,最受歡迎的還是蒸汽機的配件鍋爐,大冬天能方便的洗個熱水澡,這是任何人都難以拒絕的。而鍋爐也不難造,以遼國的鐵器製造水平,打造一些洗澡用的鍋爐,當然不在話下——宋人的鍋爐是不錯,但沒人會運來賣,對宋人來說,就是賣鐵釘都比賣鍋爐更有利潤。

耶律乙辛當然想改變這個局面,但他也無能爲力。試造出來的農具,質量不如宋貨,價格也比不上宋貨,竟然連成本都比宋國商人賣得價格還高,這要怎麼比?鐵料多得都只能發行鐵錢了。

“就是用皮貨和馬來做買賣也是好的,可以賣給南京道的漢人,總比人心給宋人賺去的要好。”

“你能擋得住國人不跟南朝做買賣?東到渤海,西到蔥嶺,邊境線長及萬里,你擋得住宋人的商貨?”

“兒子還記得聖宗皇帝他是怎麼做的。”

“禁絕漢俗,漢物?”耶律乙辛憤怒道,“聖宗皇帝也只是在北院這麼做,從來都沒在南院做過。你想逼反南京道的漢人?!”

“他們要造反,早就反了。”

“要是有宋人支持呢?”耶律乙辛指着耶律隆的鼻子,“我以前是不是教過你!外賊不用怕,內賊不用怕,就怕內外勾結!”

“內外勾結,難道現在就沒有?!”

“他們是爲了造反,還是爲賺錢?”

遼國最尊貴的一對父子,在御帳中爭吵起來。耶律懷慶在旁邊看得發急,不知道該如何勸阻。

耶律乙辛終究是老了,吵起來也沒那麼多氣力。

先一步冷靜了下來,他看着兒子,聲音中沒有了怒氣,“三十步內,三箭射殺一人的戰士,你覺得要幾年才能養出來?”

耶律隆突然說不出話來了,臉上的反應如同被刺痛了一般。

這是他一直想避免的問題,也是他不願去深思的問題。

三中一要一箭斃命,那是要能開硬弓。三箭斃命,那就得要三箭全中,難度更高。

不管是哪一種,達到這種水準的弓箭手起碼都要幾年的時間去培養,而且射擊能力,跟體力精力息息相關。

漢家兵書有說: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將軍。那是因爲行軍百里,士卒肯定拉不動弓,揮不動刀。可換作火槍呢?只要有能端着槍前進,加上扣動扳機的力氣。

火槍手最多也只要訓練三個月,上了戰場能拿得動槍就夠了,行軍百里之後,照樣能上戰場。這個進步實在是太大了,輕易就淘汰了沿用數千年的刀槍劍戟和弓弩。

這個道理,宋人通過各種途徑說了又說,宋國內部也掀起了刀槍換火槍火炮的高潮。

這就逼得遼國不得不跟上去。

如果搜山檢海,在遼國國中湊出百萬兵不成問題,但真正的屬於契丹的戰士那纔多少?要是被宋人用三個月就訓練出一波的火槍手兌光了,那日後還有大遼嗎?

對。

道理是絕對沒有錯的。

耶律隆在上京道,他手上的神火軍經過的實戰,比宋人的神機營更多。

火器必定會取代刀槍,這是他無法否定的。

尤其是燧發手槍從南朝傳過來之後,這更是不能否認了。

十二三歲的小崽子,拿着手槍上陣去,手指一動就能射死一個勇士。

或許拿着手槍的小崽子,與成年的騎手爭鬥時不一定能贏,說不定會被反殺。不過如果都是拿着弓刀,讓還沒成人的小娃兒跟成年戰士廝殺,那是十死無生,試幾次死幾次。

但那只是個人武勇,可不是行軍打仗。

“父皇。光是有好刀好槍就能贏,那大遼早在睡王的時候,就被宋人搶走了南京道。”耶律隆的口氣裡面也沒了火藥味。

其實他也不是想要主動進攻宋國。只是在他看來,大遼必須對內對外都要強硬,減少對南朝的依賴,維持住與南朝對抗的實力。

一旦南朝挑釁,就必須毫不猶豫地進行還擊,給宋人造成足夠大的損失,才能遏制住他們的野心。

耶律隆相信父親明白自己的想法,只是不認同。但他也不想與父親爭,能好好說話,他也想盡量說服父親。

“打了那麼多年的仗,兒臣明白了一件事,仗不是有件好兵器就能打的,最終還是要看人。”

“人心還在你這邊嗎?”耶律乙辛問,“強逼國人禁絕漢物,又不能給他們一個更好的生活,還要去跟槍炮犀利的宋人開戰,你覺得人心會在你這邊嗎?”

宋國的富庶,沒有一個遼人能夠否定,甚至有了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好像他們做了宋人,就能變得跟宋人一樣富裕。

“難道就等死不成?”

“等,但不是等死。”耶律乙辛道,“因爲南朝要開大議會。”

他看着兒子,又有些不耐煩,“這個道理,朕跟你說了許多次了。爲什麼還不明白?”

“宋人並非選皇帝,皇帝還在那裡,只是自選宰相。難道父皇不知道,大遼這邊,更有人想要恢復世選?”

“此輩不值一提,這一回就先殺一羣。”

“就算今天殺了,日後還會添亂。”

宋人將會由天下各軍州選出的議員,來挑選宰相、議政,這件事早就傳遍遼國。在耶律乙辛看來,宋人這是自尋內亂,更給了大遼一個絕地求生的機會。要不是有這件事,耶律乙辛早已經絕望了。

不過大議會的消息,也引來了一些居心叵測之輩。

因爲大遼過去也是八部共同推選大汗,直到遼太祖,領軍擊敗了室韋,回來後卻丟了汗位,不能再忍的他,幹掉了所有反對者,廢除了世選制。

現在就有些人就私下裡要恢復世選,他們不是要攛掇着人造反,而是想要學習南朝的重臣,用溫和的手段分享皇權。

只是在耶律乙辛看來,這些人根本不值一提。不能從刀槍中得到權力,卻要用口舌來,那還叫契丹人?

到底哪邊先會亂起來,大遼能不能等到宋人的內亂,宋國的內亂到底會有多大的影響,這就是耶律乙辛和耶律隆父子之間最大的矛盾。

耶律乙辛看着兒子,在耶律隆的眼眸中,只有對自己觀點的堅持,並沒有太多的野心,內憂外患,聰明人誰還會鬧內亂?

想到南朝,那還真是閒的。

“至於日後添亂的事。”耶律乙辛重重的嘆了一聲,“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耶律隆一震,難以置信地看着父親,而耶律懷慶更是驚得呆了,這怎麼可能?

“光在外面領軍,朝事都不知道該怎麼處置了吧?在捺鉢這裡好好待幾年,幫朕管着點。”

“父皇!”

“下去吧。”耶律乙辛疲累地揮了揮手,示意一直站在角落裡的內侍,“你帶着太子先下去歇着吧。”

耶律隆怔了半刻,最後跪下磕了頭,跟着內侍轉身出了帳。

耶律乙辛沉默着,耶律懷慶不敢說,也不敢動。

“佛保。”不知過了多久,耶律乙辛突然開口。

“孫兒在。”

“你怎麼看?”耶律乙辛問,“朕和你父,哪個說得對。”

耶律懷慶低下頭去。

他在親眼目睹父祖之爭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不僅僅必須要做出一個選擇,還要確定自己對國勢的看法,兩樁事,都容不得他首鼠兩端了。

“子不當言父過,孫兒……不敢說。”

耶律乙辛不快地擰起眉,“儒家的東西學了有什麼用?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做老子的錯了,難道做兒子的爲了守孝道,還必須一直錯下去!?你說!”

耶律懷慶深吸一口氣,現在,就是決定他能不能繼位的關鍵了。

“宋國人口是大遼十倍,鋼鐵產量……”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宋人就喜歡在報紙上公佈這種讓人看了心寒的數字,“是大遼的二十倍。”

耶律乙辛的臉上是近乎麻木的平靜,看不出有什麼反應。但耶律懷慶一停下來,他就催促,“繼續。”

“無論布帛,器物,都是宋國遠遠比大遼要多。鐵路鋪遍了天下,商隊也是走遍了東西南北。”

“嗯。”

“而且宋人一直在開疆拓土,但這些年一直偏向南方,尤其是南洋,幾乎是沒怎麼費力,就到了手上。”

耶律乙辛點頭,耶律懷慶是說到點子上了。

“其實宋人,他們越來越像是一個生意人。按照孫兒看到的消息,南朝的都堂,一直都設法要工業化。工廠生產出來的東西,肯定要賣出去。也就是說,其實還是要行商。”

“繼續說。”

“所以孫兒覺得,必須要讓宋人感覺攻打我大遼,成本太高,並不合算。從我大遼手中奪取一塊土地的投入,在南洋能拿下十倍、百倍的土地。如此一來,當然宋國國內,願意攻打我大遼的想法就會少了。”

“所以你覺得你父是對的?”耶律乙辛問。

耶律隆就是想要強化大遼的軍事力量,對每一個挑釁都強力回擊,讓宋人不敢輕易言戰。

“不。”耶律懷慶連忙搖頭,“父親要斷絕貿易,這是逼宋人開戰,孫兒是不能苟同。在孫兒看來,必須更進一步加深與宋人的商貿往來。兵足以拒之,財足以誘之,兩相而下,讓宋人無法開戰。”

“你父說到處都是宋貨,難道你就不擔心?”

“當然也要開發國中的特產,不要讓金銀銅這些貴重之物流入宋國太多。礦山遲早會用完,但牛羊馬驢、木材草藥,這些能不斷生長的,卻是可以長久。”

耶律懷慶說完,期待地看着耶律乙辛。自己到底說得能不能讓祖父滿意,決定了自己日後的前途,乃至生死。

“你父在戰場上,用兵是沒話說的。我看了這麼多年,宋國的將領中,無一人能比得上。郭逵也好、種諤也好、燕達也好,都不如他。現在的王厚、王舜臣之輩,更是差得遠了。”

“當然。”

“但治國上,卻有些偏激,耐不下性子。朕等了三十年,等到了宣宗,又等了二十年,等到了天下。”

“是皇祖父得承天命。”

“天命?”耶律乙辛搖了搖頭,“你去上京道歷練一陣吧,皇祖父要留你父在身邊,上京道不能無人,你去一趟吧。”

出乎意料的結果,讓耶律懷慶不知該喜,還是該悲,渾渾噩噩地跪下行禮,然後退了出去。

耶律懷慶退下後,耶律乙辛又揮了一下手,“都下去!”

所有侍者都退了出去。

空寂無人的帳篷裡,耶律乙辛無力地靠在厚重的白虎皮軟墊中,年事已高的身軀更形衰弱,彷彿嵌了進去。

自己還能支持多久?

宋人沒有大張旗鼓,但大遼越來越離不開宋人。開辦工廠,修築鐵路,不斷開疆拓土,看起來大遼是蒸蒸日上,可本質上卻毫無起色。

國勢越拉越遠,只能期待宋國內部出亂子。

如果不是宋國的宰相們各具私心,如果不是宋國的皇帝不得不沖齡即位,其實什麼都不用做就能輕易地壓倒大遼。

幸好宋人自廢武功。

大議會可讓皇帝垂拱而治,士大夫共治天下。

從天下萬州中選出德隆望重的代表,作爲議員共聚京師,組成大議會挑選宰相、重臣。

宰相雖有權柄,大政獨攬,但也只能以五年爲期,最多更不能超過十年。

不會出現篡位的權相,也不會讓一個不勝任的宰相在朝堂做到第六年。

聽起來一切都那麼好,簡直沒有弊病。充分滿足了漢人士大夫的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心思。

可直到太祖皇帝廢除了八部公推大汗的世選,纔將契丹送上了千百年來的最頂峰,造就了東西萬里的大帝國。

連同一個祖先、相互又不斷聯姻的親戚都能爲了一個汗位反目成仇,來自天南海北,相距上萬裡,口音都不相通的,決定的還是宋國的執掌者,能坐在一起好好說句話都是件難事,哪裡可能和和氣氣,秉持公心地選一位合格的宰相出來?好一點的黨同伐異,差一點的就是內亂之始。

在兒子的面前,耶律乙辛說得那麼肯定,斬釘截鐵。但是現在,一人獨處的時候,他卻無法像之前那般確定。

韓岡改變了天下,厚生制度、軍器制度,格物之說,無不成果斐然,影響了億萬人,當他推出了大議會,結果當真會是雞飛蛋打嗎?

耶律乙辛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風嘗隨驃(七)第一十二章 兵蹙何能祓鬼儺(中)第五十一章 南北(十一)第八章 君臣(中)第一十四章 轆轆塵道犯胡兵(下)第二十五章 晚來蕭蕭雨兼風(中)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載迷(一)第二十六章 西山齊雲古今長(下)第三十四章 爲慕昇平擬休兵(二十六)第一十章 廟堂(一)第三百零三章 不悖(七)第十章 大河雪色渺(上)第四十章 敗敵逐遠山林深(中)第四十章 歲物皆新期時英(一)第二十二章 漢唐舊疆終克復(下)第三十一章 戰鼓將擂緣敗至(六)第三十一章 停雲靜聽曲中意(十一)第四十六章 易法變制隳藩籬(一)第二十二章 瞞天過海暗遣兵(七)第一十三章 晨奎錯落天日近(二十五)第一十八章 青雲爲履難知足(二十)第三十一章 停雲靜聽曲中意(一)第一百七十七章 變遷(四)第三十九章 帝都先溫春常早(五)第三十章 肘腋蕭牆暮色涼(十五)第一百七十章 暗潮(五)第二十八章 大梁軟紅驟雨狂(五)第四十一章 辭章一封亂都堂(一)第一十四章 飛度關山望雲箔(六)第四十章 帝鄉塵雲迷(四)第二十一章 欲尋佳木歸聖衆(七)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雲與天通(二十一)第二十六章 任官古渡西(二)第三十九章 欲雨還晴諮明輔(二三)第一百零八章 微雨(十五)第三百一十七章 反撲(下)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七十七)第二百三十一章 變故(二十八)第四十章 敗敵逐遠山林深(上)第一十九章 廟堂(十)第三十八章 一夜驚濤撼孤城(中)第二十七章 京師望遠只千里(四)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六十一)第三十一章 馬鳴蕭蕭辭舊歲(下)第三十章 衆論何曾一(一)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雲與天通(二十四)第三十章 肘腋蕭牆暮色涼(十五)第三十七章 驟風(四)第四十四章 秀色須待十年培(五)第三十章 衆論何曾一(二)第一十二章 共道佳節早(六)第九章 拄劍握槊意未銷(十三)第四十四章 秀色須待十年培(二九)第二十九章 浮生迫歲期行旅(二)第一百零八章 微雨(十五)第三十四章 山雲迢遞若有聞(十)第三十六章 萬衆襲遠似火焚(四)第一十五章 前路多坎無須慮(四)第三十七章 青山聲碎覷後影(四)第三十章 衆論何曾一(三)第三百二十七章 東行(上)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五十五)第二章 天危欲傾何敬恭(十二)第一十九章 波瀾因風起(下)第三十五章 勢頹何來回天力(上)第四十八章 夢盡乾坤覆殘杯(一)第二十三章 弭患銷禍知何補(二)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五十七)第一百三十六章 梳理(六)第二十四章 繚垣斜壓紫雲低(十六)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劍隱風雷(十二)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雲與天通(十二)第八章 太平調聲傳烽煙(六)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雲與天通(一)第二百五十五章 新議(二十一)第一十章 彈鋏鳴鞘破中宸(下)第三十章 回首雲途路不遙(三)第四十六章 易法變制隳藩籬(二)第一十六章 夜涼如水無人酌(下)第二章 牲牢郊祀可有窮(中)第三十六章 萬衆襲遠似火焚(十)第四十四章 秀色須待十年培(九)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劍隱風雷(六)第三十五章 重巒千障望餘雪(六)第八章 破釜沉舟自專橫(下)第四十六章 易法變制隳藩籬(三)第三十三章 枕慣蹄聲夢不驚(二十四)第五章 月滿完舊諾(上)第七章 蒼原軍鋒薄戰壘(一)第二十九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十四)第二十八章 夜鍾初聞已生潮(六)第二十五章 山水流連住多時(上)第三十一章 停雲靜聽曲中意(六)第四章 驚雲紛紛掠短篷(七)第二十六章 鴻信飛報猶覺遲(四)第八章 欲謀舊地重興兵(上)第四十八章 夢盡乾坤覆殘杯(四)第三十三章 物外自閒人自忙(三)第七章 蒼原軍鋒薄戰壘(六)第四十六章 了無舊客伴清談(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