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回到車中,耶律乙辛腳下就是一軟,眼看就要摔倒,耶律懷慶慌忙上前將他扶住。
他扶着耶律乙辛在車上坐下,驚慌失措地問,“皇祖父,沒事吧?”
“沒事,朕沒事。”耶律乙辛一點也不像沒事的樣子,額頭上的汗珠滾滾而下,臉色也越發地灰敗起來。
“陛下。”蕭金剛也心驚膽戰,他現在被視爲後族的代表,被耶律乙辛留在身邊,但他可不想成爲後族的罪人,“還是先回御帳吧。”
“不。”耶律乙辛勉強提起一點精神,“去前營。”
沒人能拗得過大遼天子。
耶律懷慶和蕭金剛都沒辦法。
只能放任載着皇帝馬車,開始向前營駛去。
這輛馬車,並非捺鉢行軍時,用八十匹健馬拉動的御車,只需要四匹馬拉動,更加輕便。有着從南朝進口的底盤,這一輛馬車行駛得很是平穩。
蕭金剛在車外,耶律懷慶在車內,膽戰心驚地伺候着變得昏昏沉沉的耶律乙辛。
御帳中的內侍,不可能出現在大軍齊集的場合,只有皇孫懷慶才能貼身跟隨。耶律懷慶看着半躺在車中軟榻上的祖父,心中憂惶越發地加深了起來。
若是他的祖父現在有個三長兩短,就如大廈傾頹,莫說眼下這十萬大軍都難以脫身,便是如日中天的大遼,恐也會隨之毀滅。
車子輕輕一個顛簸,耶律乙辛不舒服地轉了下身子,耶律懷慶連忙敲了敲車廂內壁,小聲吩咐前面的車伕,“再慢一點,再穩一點。”
耶律乙辛並沒有睡着,儘管他已經累得不想說話,但還是保持着頭腦的清醒。
原本耶律乙辛根本不打算巡視營中,他都已經決定好讓耶律懷慶把那些以爲自己傷重難起,跳起來攪風攪雨的一幫人好好的殺上一通,然後視情況多留一陣,或是乾脆就撤回國中。
看到了天門寨的守禦,耶律乙辛不覺得他需要太過擔心,形制與天門寨基本上毫無二致的天雄城等緣邊寨堡,就是宋人來也不一定能打得下,最少最少,也能在宋軍的攻擊中,守住不少時日。
是的,耶律乙辛是想撤軍了,甚至連之前攻下一兩個寨堡再撤的計劃都放棄了。
遇襲受傷是主因,他必須儘快返回國中,以求能儘可能平穩地將天下交給他的太子。
另外就是這一仗的花銷,每一天都是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數字,對親自掌握賬冊的耶律乙辛而言,這樣的開支能少一天就少一天。
如果按照國中動用丁口的數量來計算,大遼這邊已經超過了五十萬,按照過去的習慣,號稱百萬大軍毫無問題。國史中,多少次三十萬、五十萬、七十萬的大軍出陣,實際上都是如此而來。就像酒裡摻水一般,而且一個比一個摻得多。
若是按真正拿着朝廷俸祿的神火、宮分、皮室三軍,身在兵冊的駐泊皮室,加上一些自備武器的部族軍、頭下軍,南京、西京兩道,兵力加起來也接近了三十萬。
再算上幾十萬的戰馬,還有一尊尊大將軍、將軍和校尉、巡檢,全都是吞吃錢糧的怪獸。
積存多年的儲蓄如同潑水一般花了出去,要不是這些年來增加了高麗、日本兩處的稅賦,只憑從本土收取的那部分,根本打不起如此規模的大戰。
過去絕大多數戰事,出動的兵力都是虛報的數字。縱有動用相近兵力的大戰,那也不是使用火器。神火軍的軍費,比沒有裝備火器的舊軍整整多了數倍。但即使是全部使用舊式的刀槍弓弩,開戰之後也必須進入宋境,通過劫掠宋國財富,才能維持下去。
要不是突然而來的變故……或者說驚喜,傷病在身的耶律乙辛,當真就想盡快結束這一場戰爭。
耶律乙辛似睡非睡,雙目緊閉,耳朵則越發靈敏。
車子一開,他就聽見一陣一陣的車軸轉動聲,吱吱呀呀得好不燥人,忽然他又聽見一陣馬蹄聲,聲音由小變大,像是有一匹馬從遠處奔來。
來人似乎就趴在窗戶旁,與耶律懷慶小聲咬着耳朵,直到耶律懷慶小聲叫起來,“宋人已經開始北上了?”
來人口齒伶俐,聽到耶律懷慶的問話,立刻就回話,“王厚已經在整頓兵馬,而他派出的前鋒正在修路。那些軌道全都是被我大遼將士所毀。或許是等修好後就全師乘車趕來。”
“可笑之極。”耶律乙辛睜開了眼,“可笑之極。”
“是。”耶律懷慶連忙附和,“祖父說得對,此事的確可笑。”
“真當大遼是蠻夷,沒聽過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故事?得小心防備。”
“是,祖父說得是。肯定要小心防備。”
說了幾句,大遼天子又閉目養神起來。馬車走得越發的慢了起來,三裡多路,走了兩刻鐘還多,最後才緩緩抵達前營。
隨着進入前營的營盤,蕭金剛的警惕心頓時提到了最高。
宋人的新武器,完全可以打進前營營寨中。
儘管之前的襲擊沒有造成多少傷亡,只有十幾個運氣不好的士兵因爲靠近爆炸點太近而受了些傷,另有兩個運氣更加不好的被碎片崩到了要害處,從威力上來說,還比不上火炮。
不過這邊不是三五匹絹做撫卹就能打發的小卒,而是統御大遼萬里疆域的皇帝。即使只有萬分之一的風險,蕭金剛也萬萬不敢疏忽大意。要是這時候再從天門寨城上飛來十幾支飛行長杆,讓皇帝受了驚,他也擔待不起。
“到了?”
感覺到馬車停了下來,耶律乙辛睜開了眼。
“皇祖父。”耶律懷慶欲言又止,他很想規勸耶律乙辛放棄,但真的不敢再明說出來。
耶律乙辛堅定的把手交給孫子扶着,堅持道,“朕要下去。”
他要把天門寨攻下來。
不知道王厚留給了自己多少時間,但耶律乙辛必須要拼一拼。
天門寨的新兵器,眼下還沒有引起宋國中樞的關注,可一旦戰爭結束,天門寨向上面彙報戰況,誰能保證不會有人發現此物的價值?
這就是爲什麼耶律乙辛必須強撐身體,出來激勵士氣的原因。
打下天門寨,消滅新兵器出現的證據,至少也能要讓宋人明白,這種武器沒有前途,什麼作用都沒有起到。
在孫子攙扶下,蕭金剛等將帥的簇擁下,耶律乙辛登上了營地內部的高臺。除了值日的守衛之外,前營的萬餘官兵聚於高臺之下,放眼望去,已是人山人海。
南下的一段時間以來,已經在各種場合立下功勞的前營將士,他們的姓名由耶律懷慶親自唱出,一名名上來領取獎賞,官位、爵祿、金銀、絹帛,不一而足。
其中甚至還包括一名挖掘坑道的苦力,只因爲一時靈光一閃,獻上了一個更好的挖掘方法,當着上萬雙羨慕的眼睛,被耶律乙辛提拔爲官,然後接手主持坑道挖掘的差事。
苦力只知感恩戴德,還是在蕭金剛暗地裡的提醒下跪倒謝恩。
耶律乙辛也不介意他的失態,比起功績來,一點失誤根本算不了什麼。
這就是耶律乙辛的原則,不問出身,不以德行,只看能力。
即使是下賤的苦力,只要做出了一點功勞,他耶律乙辛就會毫不猶豫地加以封賞。若是真能有盜嫂受金卻又有經天緯地之材的陳平之輩來投,他更會倒屣相迎。
大遼國中,有匠師出身的公侯,也有盜賊出身的大將,四方蠻部的子弟,全都匯聚在他帳下,向他獻出自己的忠心,爲何如此?只因爲他能放下遼國幾百年以國族後族統御百族的傳統,而大力任用他們。
當然,耶律乙辛也不會忘記還沒有立下功勞,但已經積累了累累苦勞的廣大將士們。
當耶律懷慶代表耶律乙辛上去公佈了給予所有士兵的賞賜,與前面幾座營壘一樣,萬歲的呼聲沖霄而起,將士氣軍心煽動得如同澆了油的火焰,熊熊燃燒,騰空而起。
只是下午的這一圈,就花掉了耶律乙辛內庫的一半。但耶律乙辛還是堅持認爲,自己的私庫錢,即使花光了也是值得。
只要有大遼在,些許阿堵物又有什麼捨不得。若是不能收買住軍心,掀動起士氣來,大遼也沒有多少年可以繼續維持了。
“皇祖父,可以回去了吧?”耶律懷慶急着拉耶律乙辛回去休息。
即使是健康的成年人,接連幾座軍營繞下來,還要頂着烈日在太陽下站,也該累得沒有多少氣力了。何況耶律乙辛還是病人。
耶律乙辛這一次沒有推拒耶律懷慶的好意,他的確累了,也的確需要好好休息了,但他只有回到他的御帳中,才能好好地睡上一覺。
不過還有一件事一定要囑咐道,“佛保。你說你接下來要怎麼做?”
“攻城。”
“怎麼攻?”
“雲梯也搭好了,巢車也架好了。實在不行直接在城門下挖洞,多填火藥,不信弄不開城門。”
對秦琬所說的計劃,耶律乙辛不置可否,只叮囑道,“記住了,攻城時一定要注意兵力損傷。至於炸藥,可用的時候就儘量多用。”
“祖父是不是擔心王厚會來。”耶律懷慶問道。
“最多還有十天。”
耶律乙辛確定,王厚肯定會來,而且是統帥大軍而來,甚至有可能就在今日明日,不在這些事之前解決,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還要派人去看看宋人怎麼修路?”耶律乙辛又吩咐道,“看看王厚到底打了什麼算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