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的一聲悶響,副知寨拳頭沒有砸到秦琬的臉,卻一下打到了秦琬的頭盔上。
正是頭盔正面,頭盔下是最硬的天靈蓋,在頭盔本身也是最結實的部位。
捱了這一下,秦琬紋絲不動,副知寨的手卻顫抖着垂了下來,鮮血一滴滴地落在了地上,卻是在粗糙頭盔表面上蹭傷了皮肉。血流得很快,轉眼地上就是一小汪,本應是極痛,他卻不當一回事,連看也不看一眼。只攥着拳,還想在秦琬的臉上再來一下。
周圍的將校皆噤若寒蟬,誰都沒想到平素裡被擠兌得沒出落腳的副知寨,竟然還有這樣大的脾性。
“王七你是何人?”秦琬晃了晃微微暈眩的腦袋,副知寨的拳頭多少還是有點力氣,冷笑了一聲,“本將的副將、下屬,王七,你想抗命?”
“不過出城而已,又有何不敢?”副知寨恨聲道,“秦琬你也太小瞧我了!我怒的是你不管不顧,丟下城寨出城臨敵。不對……秦琬,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請王七你跟我一同出去看看,我到底在搞什麼鬼!”秦琬說道,“有文走馬守城,無須擔心。”
“那還不如叫他去,秦琬你留下守城。”
“我是知寨,你是副寨,怎麼能讓外人去。”城外的局面越來越糟,越來越多的老弱婦孺被擠到了外圍,強壯一點的男女則千方百計地讓自己更鄰接城牆,時間已經讓秦琬等不下去了,“王七,此乃本將的軍令!”
秦琬已經眼露兇光,副知寨咬着牙,不再爭辯。秦琬都已經說了是軍令,那就意味着這已經成爲了定論,如果他再爭辯,說不住秦琬就會一刀砍過來了。
“文嘉。”副知寨他回頭惡狠狠地瞪着文嘉,滿是血絲的雙眼下那青黑色的眼瞼,證明了他這些日子的辛勞,雖然被安排的事情不多且雜,但他還是認認真真地去完成了,“若城池失守,罪在秦琬不在你。可若你敢降賊……我王殊便是化作厲鬼,也絕不放過你!”
文嘉和其他的將領,彷彿第一回見到這位身材榔槺得完全不像軍漢的副知寨,平日裡一直被秦琬排擠,完全隱形了一般,誰能想到還有這樣的一份剛烈。
文嘉鄭重抱拳,承諾道,“嘉誓與天門共存亡。”
副知寨回頭看秦琬,秦琬微微欠了欠身,似有歉意。
副知寨冷哼了一聲,“我去穿甲衣。”說罷拂袖下城。
“你們也快回去吧。”之前已經有幾位指揮使回去幫秦琬召喚敢死之士,現在剩下的軍官們也依命紛紛離開,回到他們各自的崗位上。
那位剛剛成親的馬軍指揮使沒有離開,請戰道,“都監,下官願從都監出戰。”
“我就是去外面堵着路,用不着馬軍。”秦琬一揮手,“回去好好準備,等着聽文走馬的號令。”
馬軍指揮使還想再說什麼,被秦琬一瞪眼,不敢再說什麼。用足力氣向秦琬行了一禮,轉身走了。
只剩下秦琬、文嘉和幾個親兵。
秦琬正想說話,他的一名親兵走了出來,在他面前砰砰砰三個響頭,口拙舌笨的沒有別的話,只是操着濃濃的河北腔說:“小人願爲都監效死。”
“好!”秦琬點頭,“先下去洗個臉,把裝備都帶齊了,在西門等着。”
河北親兵磕了個頭,站起身,擦了擦臉,腳步匆匆地下了城。
秦琬看了眼城下,人羣越發地混亂起來,擠得就像是滄州運來的裝滿鹹魚的草袋,填得滿滿的一點空隙都沒有。
皺了下眉,聽回頭又看看其他親兵,幾個親兵立刻七嘴八舌。
“我等自然跟着都監。”
“何必多說。大郎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
“願隨都監殺賊。”
比起在前面這位本地招攬的親兵,秦琬的其他親隨都是跟着他從河東過來,有兩個還是兩代、三代跟隨秦家將門,自不必多說,肯定是要跟着秦琬一起出戰。
“好了,你也一樣,都下去準備,西門下甕城裡候着。”
所有人全都被打發了,城頭上的這一片,最終就只剩下秦琬和文嘉。
文嘉臉上的表情一點點地收斂了起來,冷漠地說道,“可以不用再演了。”
秦琬眨了眨眼睛,“什麼時候發現的?”
文嘉搖搖頭,“不像是你。”
雖然相識的時間不長,但他自問還是瞭解秦琬。看見城外無數同胞慘死在遼人之手,文嘉的確憤怒,甚至怒髮衝冠,但文嘉會選擇用火炮來回應,卻絕不會選擇如同置氣一般地出城。文嘉不覺得秦琬的性格與自己有太多的差別。何況秦琬還是定州路都監,天門寨寨主,身上的責任比他這個走馬承受要重得多,如何會突然間變了模樣。
秦琬笑着點了點頭,毫無推託地承認,“你我性情相投,脾性是差不多的。突然變了樣,你當然會覺得不對。”
“爲什麼?”文嘉問道。
“因爲不算是演。”秦琬臉上已經沒有一點笑意了,“我方纔說的話,沒有一句是假話。”
要是看見城外的一幕幕慘劇,還能保持冷靜的話,可以說是全無人心,比什麼都可怕了。
“倒是文兄弟你,爲何要配合我演這麼一場。”秦琬嘴角又翹起,文嘉方纔在人前的迴應,簡直尷尬得快要讓他演不下去了,真的是不適合演戲。
文嘉認真地道:“如果都監是爲了城外百姓而做戲,文嘉當然是要配合的。”
“就是配合得太差了。”秦琬道。
“到底爲什麼?”文嘉又追問。
“因爲城外的百姓,我要保下來。天門寨,我同樣要保下來。”秦琬微微一笑,笑容燦然,“我這人,向來貪心。”
文嘉緊繃的臉頰稍稍鬆弛了一點下來,儘管沒方纔氣氛渲染得那般悲壯,但眼前的秦琬卻是一個更加真實的名將。
他彎了彎腰,一字一頓道,“願隨都監殺賊。”
秦琬瞥了眼城外,嘴角一點點地抽起,化作一抹獰笑。
是的,殺賊!
……
這時候,韓鍾還在三十里外問着,“車來了沒有?”
陳六早繞了幾個圈,搖搖頭,“沒有。”
“都快辰時了,還沒到。”韓鍾指着廳中的座鐘,時針已經大幅偏離了最下方,他臉色難看,“昨天說好的是什麼時間?”
陳六輕嘆了一口氣,“說的時間是卯正。”
韓鍾沉下臉,“過來要兩個時辰?金臺是在定州嗎?!”
金臺是保州城外的一處稍稍高起的臺地,據說是燕昭王爲招攬四方賢人所築黃金臺的舊址,保州故此也有金臺頓的舊名。官道在金臺下通過,驛站就設在金臺上,名爲金臺頓驛,據說當年太宗皇帝親征伐遼,曾駐蹕於此,之後從燕京城下敗逃而歸,也同樣在驛站中包紮過傷口。現在的保州車站同樣在金臺附近,距離舊驛站不到百步。韓鍾設立的大營就半倚靠着金臺,以借地勢。
對保州鐵路分局來說,金臺更重要的意義就是那裡有保州、安肅、廣信唯一的一座修理廠,負責分局的車輛、路軌的維護和維修工作。
昨天把徐河南面一段的鐵路修好之後,因爲更換的部分比預計的要多,事先準備的替換部件不足,韓鍾便派人將換下來的路軌帶回金臺修理廠。只用了兩節車皮,又有一個都三百多名騎兵過來迎接,一路護送。這樣的配備遇到強敵能跑得了,遇到弱一點的也能牽制住,再弱些,一口就能吞掉了。
原本定好今天一早把新的鐵軌部件運來,以便今天的維修,可已經過了預定的時間,該到了的車子到現在還沒到。
“或許有什麼事耽擱了。”陳六道。
“不是說遼人都已經撤過徐河了?!”韓鍾質問。
陳六回道,“也可能還有小股遼兵流竄。方纔已經派人回去,二郎暫且再等等。”
之前他就想派出一隊人馬回頭去查看一下,當真是被遼軍攻擊就直接救人,但考慮到韓鍾在這裡,石橋雙堡的兵員已經不能再減。
而且如果運貨列車被襲擊的話,肯定會放出求救的信號,也會有人跑來求救,很快後面還有人護着,就只派了兩個斥候先去看看情況。
韓鍾耐下性子,“好吧,再等等……跟張吉說,讓他和他的人先收拾好,若是有什麼消息就立刻出發。”
下過令,韓鍾又不耐煩在堡中等候,徑自走出門,“我們先去下石橋堡看一看。”
兩座石橋堡與大橋爲一體建築,從側門出了上石橋堡,直接就上了徐河大橋。
大橋的行人通道並不寬敞,軌道兩側的通道,都只能容納一輛普通馬車通過。通道與軌道之間,各有一排一人高的木柵欄作爲隔斷。
木頭的柵欄,比起兩側的橋欄,要不起眼許多。徐河大橋的橋欄由白石砌成,一座座橋欄柱子上,雕着一頭頭姿態各異的獅子。兩側橋欄石柱加起來共計八百二十四,也就是有八百二十四隻獅子,接近一千了。故而自修成的那一天起,千獅橋的名號便不脛而走,已成保州的一處名勝之地。
徐河大橋的橋面距離下方河水有四五層樓,腳下的河水在河道中安靜地流淌着。
半個月前,西面山中大雨,徐河河水幾乎漫出了堤壩,留下的印跡現在還能在橋墩上看見。可惜洪水發得早了,沒趕上遼人南侵,否則給遼人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在洪峰中蹚水過河。
“要是有一隊蒸汽炮艦就好了。”韓鍾憑欄下望,看着河水,“沿河行動,根本就不用操心遼人能過河。”
“那是。”岑三附和道,“蒸汽船不用帆不用纖,跑得比車快,如果真的有,遼狗連門都不敢出了。”
韓鍾擡頭,嘆息道,“可惜京兆船場那邊也纔開始試造,至少得等兩三年後才能用上。”
“明州船場不是說也在造嗎?”岑三問道。
韓鍾很喜歡給人指點迷津的感覺,“明州那邊都是大傢伙,要在海里走的,看不上內河的小艇。”
軍器監旗下的四座沿海船場,明州、杭州、泉州、密州,全都是在製造大型戰列艦,蒸汽炮艇這種玩具大小的東西,根本看不上眼,都是丟給七座內河船場來開發。
想到大號的戰列艦巡洋艦,韓鍾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有沒有人考察過河北水文,這裡的河道能走多大的戰艦?”
陳六道,“朝廷要在河北修路修橋,都是要考察過沿途河道纔會決定路線的。小人曾經跟着相公去看過一回,程大夫巷的架閣裡,各地地理水文,資料堆積如山。”
鐵路總局的正衙在都堂旁邊,但由於轄下權柄繁複如都堂,下屬的不同部門有二十多,京師中就不得不多設了好幾處衙門,安置各房。其中負責前期勘探、路線設計、修造規劃的鐵路設計院,就安在城北的程大夫巷中。
“不過總局派人考察河道水文,重點都不是航運。”陳六繼續說道,“具體能走多大的船,恐怕鐵路總局裡面是查不到。”
“這件事之後要好好議一議,多一種手段,河北的防衛也會多上一重。”韓鐘有點興奮起來,“就是日後不用炮艦,蒸汽船做水運,對鐵路運輸也能起一個拾遺補闕的作用。”
“二郎真是思慮長遠,的確是如此。”陳六說着,岑三也在旁誇着韓鐘的眼界。
其實兩人哪裡不清楚,這種事根本就不必韓鍾來說,內河七大船場都在設計蒸汽船,難道只是爲了造軍艦?
河北水道密佈,從立國時起,歷代朝堂都在致力於在河北修造運河,溝通南北水道。從太宗時起,就已經能做到通過不同水道的週轉,自大名府一路坐船抵達安肅軍。
即使有了運力更強,速度更快,路線也更直接的京保鐵路,河北水運也沒有被放棄,河北各地淤田灌溉都需要暢通的水道,而且這也是很寶貴的運輸渠道,是鐵路運輸的最佳補充。
但在河北的水系中做航運,從南往北,從北往南,藉助運河穿梭在一條條不同的河道中,時而順流,時而逆流,對水路稍稍生疏一點的水手,就能把船隻帶進岔路去,而更重要的,在平緩安靜的水域中使用的竹撐和船槳,在河流中派不上太多用場,還是必須要有縴夫,否則遇上逆流便寸步難行了。
若換成是蒸汽船,縴夫就不需要了,只要有一個引路的,沿途再有幾個加煤的港口,河北各州將會是暢通無阻。
“不過有一點,河北各州縣的大戶,都投入了太多家業在鐵路上,朝廷也喜歡鐵路,收錢方便,要是有人要在河北辦航運,可就是捅了馬蜂窩。還不知道會怎麼死。”
韓鍾在京師長大,父親又是宰相,每日耳濡目染,有着天然的政治敏感性,即使有時候會犯些迷糊,在政治利益上卻十分敏銳。
陳六和岑三都暗自點頭,要是韓鍾一直都表現得跟方纔一樣糊塗,他們還不如找機會返鄉養老。
“二郎!六叔,三叔。”
一個人一邊叫着,一邊跑上大橋,急匆匆地往韓鍾這邊跑來。
陳六看過去,卻是方纔派出去的斥候,年紀輕輕的,是韓家家生子,跟着韓鍾一起來河北。
岑三上前急急地問他,“小猴子,出了什麼事,列車到哪兒了?”
“沒出大事,就是翻車了。”小猴子喘着氣,把他知道的都說了一遍。
其實還是軌道出了問題,是遼人暗地裡做了手腳。昨天修路時沒有發現,列車來回兩趟都沒事,但今天又走過一遍,一側軌道鬆脫,兩節車皮都翻了下去。
護衛列車的有一個馬軍指揮,隨車而來的維修廠工人也有二十多,車子一翻,護衛隊先是慌慌張張地救人,等人救出來後,看着車子已經沒辦法收拾,急得跳腳,趕緊派人回去找新車。等新車來了,又趕着將掉落的鐵軌部件重新裝車。
維修廠和護衛隊兩邊都以爲對方已經派人去通知韓鍾了,便沒有再派人報信,誰想到都沒有,竟犯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韓鍾聽了之後,都沒力氣生氣了。這種事傳出去,外人不會笑話當事人,只會笑話他韓鐘沒本事,沒教導好下面的人。
一番磨蹭,幾番波折,韓鍾所率領的維修隊,這一天一直到了中午纔出發。
午後的熱浪中,維修的工作終於鋪開了。徐河以北的鐵路軌道,被破壞的程度又要超過南岸,韓鍾覺得天黑之前,估計是沒辦法走太遠了。
到時候是回石橋堡,還是再稍稍往前一點,去……
韓鍾正想着,就看見陳六臉色難看地走過來,“二郎,不好了。”
“怎麼……”韓鍾剛剛開口,隨即就瞪大了眼睛。
就在前方的一處小丘頂上,不知何時,多了幾名騎兵。如果從作戰的角度來說,並不算遠了。韓鍾雖看不清他們的模樣,但已經能夠分辨出他們的身份。
陳六一嘆,“遼軍來了。”
數裡之外,遼國的騎兵悄然而至。
此時韓鍾一行離開徐河大橋僅僅三裡而已,但想要退回去已經來不及了。除非是韓鍾願意孤身逃回,最多也只能帶上騎兵,將修路隊給丟下。陳六問過韓鐘的意見,韓鍾立刻就拒絕了。
在遼國騎兵衝殺過來之前,韓鍾和他的人不過是來得及將維修的攤子收拾一下。
鹿角比昨天下午佈置的要多一些,但遠不及昨日上午的警備。火炮早前就從車上拖出來了。在維修位置上前後左右的放置,不過對面五六千的遼國騎兵,也只能說是聊勝於無。
“快放出求救信號。”陳六毫不猶豫地代替韓鐘下了命令。這個時候,臉面是用不着顧及的。
韓鍾只是瞥了陳六一眼,然後默認了陳六的僭越。他也很清楚,這個時候必須遵從專家的意見,將指揮權交給經驗豐富的陳六。
紅色的濃煙升上天際,韓鐘的手下正用最快速度整備陣地,視野中的遼軍越來越多,甚至可以看見其中有許多騎手開始更換馬匹,準備開始衝鋒。
從出現的位置和旗號上來分辨,那是五隻歸屬不同的兵馬,加起來差不多有五六千人的樣子。浩浩蕩蕩,旗幟連綿,鋪開的正面有五六裡寬,充斥在宋人們的前方視野。
而韓鍾這一邊,連同修路的工人,加起來也纔不過千餘人。韓鍾現在就要憑藉這一千多人跟五六倍的敵軍對壘。
“贏得了嗎?”韓鍾自己問自己。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他低聲對自己說,竭力平復下正激烈跳動的心臟。
韓鍾在出來之前,王厚曾再三吩咐必須要小心再小心,不要冒險,也不要逞強,最不要的就是意氣用事,整整教訓了韓鍾一個時辰。
以千餘名雜牌軍——甚至有一半根本不能算作軍隊——對抗威名鎮壓萬里東土的契丹精騎,不論是護衛軍還是護路隊,每一個士兵的臉色都是煞白的。
但韓鐘不覺得現在自己是在逞強,是在冒險,是在意氣用事。
他很清楚王厚不會就讓他這麼孤軍出戰,在附近,還有兩三千人的騎兵,這是岑三告訴他說的,是定州路第二將。而王厚的主力,雖然不清楚在哪裡,可韓鐘相信,王厚現在絕不會還坐在保州城中。
當魚餌終於誘到魚兒咬鉤,韓鐘相信,提着魚竿的漁夫,肯定已經迫不及待了。
只要王厚所率的定州路主力出現在這裡,徹底擊敗對面的五千多遼國騎兵,想必天門寨的圍困就該解開了。
鐵蹄聲響,韓鍾期待已久的戰事終於來到他的面前。
……
劉鎮一副漢人的裝束。
不對,其實他就是漢人。
他的同伴中,還有好些是契丹奚族和高麗人,都是受命,身上暗藏的包裹,在擁擠的人羣中不知落到了哪裡,只剩下一把短短的匕首。
劉鎮現在就在天門寨的城門外,擡頭就能看見城門門洞頂上的磚塊。這是他今天的目標,但他沒空去高興。
劉鎮整個人被壓在城門上,後方不知有幾千人,都在向前擠,使得排在最前的他,彷彿被幾千斤的石板壓着,只能艱難地呼吸。臉不得不貼在組成城門的寬木條上,完全變了形。
他面前是天門寨北面城門,一丈半高,兩丈寬,內外兩重。外門就是一道柵欄,一掌寬的厚木板幾層交錯釘成,外面包覆鐵皮,劉鎮的臉皮正在感受着柵門包鐵的粗糙。這樣的柵門,顯得厚重無比,在城頭上得用絞盤方能提起。
內門就是尋常可見的城門,中間對開,看起來也很是厚重,似乎能擋得住火炮。
內門和外門之間,有兩丈多的距離,這是天門寨城牆的厚度。對上面想要炸塌城牆的計劃,劉鎮表示不容樂觀。
如果有敵軍出現在城下,只要在內門和外門之間佈置上幾門火炮,從柵門的縫隙中發炮,沒有哪個勇士能衝到城門前,只會剛剛接近,就被打成肉泥。
所以即使他快要跟出現在車轍中的老鼠屍體一般扁平,劉鎮還是慶幸他所參與的計劃成功了,借用一羣沒用的老弱宋人,束縛住守軍的手腳,讓他們不敢動手。
劉鎮擠在門前,城門牢固的鎖死了通道。他知道,城裡的守將肯定不會開門,但計劃中也不需要他開門。
炮彈的尖嘯聲傳入耳中,咚的一聲,打在了城牆上。頭頂上撲簌簌地落下了灰,外面一陣嘈雜的叫聲,不知有多少人被落下的炮彈砸中。
劉鎮念着阿彌陀佛,祈求着自家的炮彈不要打在自己的頭上。
他左右全是漢人,除了他之外,每一個都在拼命搖動着柵欄。
每一次炮聲響起,他們的動作就會變得更瘋狂一點。劉鎮偷眼看他們的表情,扭曲得幾乎能讓人夜裡做惡夢。完全是就是被嚇得發了狂,根本不去分辨哪個是城裡的火炮,哪個是城外的火炮。
能夠跟劉鎮一起擠到城門前的,沒有一個是婦孺,一個個看起來年紀挺大,力氣卻不小。方纔劉鎮往前擠的時候,跟幾個人爭搶位置,差點就沒搶過。
他左邊一個,老得牙都掉了,卻筋骨畢露,下手也狠。直接扯着前面人的頭髮,把人扯倒,再狠狠地踩過去,劉鎮就是跟在他身後,才擠到了前面來。
就是在大遼,像這樣的人,也是死了比較好。要是手裡的包裹沒丟,劉鎮會直接丟到他的腳底下,再丟個火引子。
都是漢人,不過劉鎮可不認爲跟他們有多少瓜葛。他們是南人,自己是漢人,本就不是一回事。
這些天,劉鎮在各處村寨搶了不少,有絹帛有金銀,還有一個嫩出水的雛兒,可惜自己還沒有好好享受,就被首領的侄子要走了。
要是能第一個衝進城中,也許還能拿回來。不知道有沒有被弄壞掉,但只要能生就好。
或許有上千人在擠着城門,劉鎮已經隱約可以聽到自己的肋骨在嘎吱嘎吱的響,但城門堅固,必須多堆積一點火藥,一包兩包肯定不夠,三五十個兩三百斤肯定夠了。
但劉鎮手上現在沒有火藥包,他現在一直在奮力地擡起頭,左右顧盼,試圖發現自己的同伴,不是幫忙,而是確認之後,就趕緊從反方向離開,免得遭受池魚之殃。
吱呀呀的一陣聲音傳來,劉鎮一下瞪圓了眼睛,內裡的城門竟然打開了。
後面的人立刻騷動起來,不知多少張嘴,都在衝着裡面大聲喊。
劉鎮卻想向外走,要是裡面推出幾門炮來,站在最前面的可就是第一個死。
只可惜他被壓得越來越緊,就快要嵌進外面的柵門了。
內門徹底打開,門後卻是空蕩蕩的,不見一人,甚至之前開門的人都沒有露臉,只有一座小小的廣場,周圍依然是高牆包圍。
“是甕城。”劉鎮想。
甕城並不大,只有七八丈見方,跟他見過的天雄城差不多,傳言說是天雄城是學了南朝的天門寨,看來是沒錯的。
沒有火炮讓他鬆了一口氣,想到之前看到過的幾個被火炮炸死的袍澤,他就心中發寒。
只剩下一道包鐵的柵門了,要是有火藥在這裡,百來斤就足夠了。
劉鎮想着,卻更想往外逃去。肯定有同伴看到了,他們不一定會帶着火藥包擠過來,只會在安全的地方點起火,丟到人羣中,炸開一片之後,再衝過來炸城門。
劉鎮雙臂用力撐着柵門,想要撐起身體。他死死咬着牙,額角的青筋都迸了起來,將吃奶的勁都用上了。
但這時,柵門突地一晃,劉鎮撐着柵門的手臂也是一晃,整個人頓時就失了姿勢,重重地拍在了柵欄上。
劉鎮疼得眼前一黑,金星直冒。柵欄吱吱地往上提起,蹭着他的臉皮往上,使得他差點沒疼暈過去。
這時候已經有人拼命地蹲下來,從縫隙中鑽了過去,拼命地狂奔向空蕩蕩的甕城。
劉鎮愣了一下,沒有跟着他們一起,但柵門還在升高,蹭着他的臉,升了上去。
後面的宋人拼命擠上來,發瘋一般地撕扯着前面的人,想要快一步衝進去。
劉鎮被人推搡着,踉蹌了兩步,穿過了柵門,卻沒有站住腳。身體失去平衡,恐懼淹沒了他,手拼命地向上抓去,半開的柵門卻彷彿升到了天際。
劉鎮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劇痛差點讓他氣厥過去,他沒時間叫痛,驚慌地想要爬起,但已經來不及。一個沉重的軀體絆倒在他的身上,將他砸回地面。
一隻腳踩了上來,重重地踏了過去,然後又是一隻腳,無數只腳踩着劉鎮,涌進了甕城之中。
劉鎮睜着眼睛,十根手指死死扣着地面,意識已漸漸模糊,徹底陷入黑暗之中。
……
“都監,三座城門都開了。”
一名軍官向秦琬彙報着。
只有秦琬面前的這一座西門,始終沒有開啓。
西門的甕城中,已經有兩百多全副武裝的士兵挺立。
秦琬就在城頭上,他穿上了當年在河東立功後,韓岡賞賜下來的明光鎧,手扶着腰刀,俯身望着即將跟他出擊的勇士們。
他身側將旗招展,斗大的秦字在晨風中舞動。在旁邊,還有個身形榔槺的身影,肚子將腹甲高高頂起,是即將跟隨他出戰的副知寨王殊。
“出得去嗎?”文嘉來到秦琬身邊,引得副知寨望了過來。
“快了。”秦琬道。
可以看得見,城下羊馬牆中擁擠的人羣正在鬆動,開始向南北兩邊移動。
城上也在向下喊話,告訴人們其他三座城門都已經打開。
四門的甕城都是十五步見方,平時就覺得小,百來騎兵就填得滿了。現在西門的甕城,兩百多士兵一列隊,幾門虎蹲炮一放,也就沒有多少空位了。
許多人都覺得這種甕城根本沒有用處。天門寨又不是京師、大名府那樣的巨城,內收的甕城做不大便毫無意義。
安肅軍的城牆比天門寨後改造,甕城全都改成外凸,也就是城門外再造一道弧形的城牆,擋住城門,然後從弧形的兩側開門。雖然看起來沒有四通八達的感覺了,但外敵根本就看不到城門開閉,防禦力比現在這種甕城要好得多,更別說在城外,還能造得更大許多。
文嘉的眉頭一直都緊皺着,他看着緩緩挪動的人流,“三座甕城最多能進去三千人,還有六七千在外,你要順利出城去,必須要將百姓先放進城中,但你想過沒有,其中又有多少是遼人的奸細?”
“放心,有辦法的。”秦琬微微一笑,“還要多謝文兄弟你,不是你指揮得力,把遼人暴露出來的火炮都壓制住,我什麼招數都用不了。”
遼人一直在用火炮攻擊城牆和城牆下的人羣,甚至都不顧及跟在漢家百姓身後督戰的遼兵。是文嘉指揮城中炮兵將之壓制,幾分鐘之前,他甚至用一次精彩的齊射,將一個擁有五門火炮的陣地給夷平。
文嘉絲毫沒有得意之色,“遼國細作會混入城中,遼兵還會設法炸掉城門。他們想用什麼招數,我們都知道,但都監你打算用什麼辦法阻止?”
砰的一聲脆響,是線膛槍的聲音。秦琬都可以確定,城外肯定又有一個遼兵被子彈貫穿。
一刻鐘下來,西壁上的槍手已經射擊快三十次,這纔是神槍手的水平,打得準打得快,普通的神機營士兵,同樣的時間連十發都不可能。
但秦琬還可以肯定,即使射得再精準,也不可能阻止遼兵進抵城下的步伐。
遼人是想用火藥炸開城門,不論是之前的督戰隊,還是最新攻上來的一批,身上都帶着包裹,不過是一個小些一個大些。幾十個藥包要是在門洞中一齊爆開,城門肯定難保,百姓也不知會有多少死傷。
秦琬扶着刀柄,看着城下,“文八,你忘了,我是要贏的。”
文嘉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秦琬爲什麼這麼說。
秦琬稍稍仰起頭,“這甕城,比你想象的能擠進更多的人。遼人的伎倆,也別想輕易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