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在背街的小巷中。
迥異於不遠處街上的喧鬧,巷中寂靜無聲。
巷道兩邊,是向巷頭巷尾延伸出去的白牆黑瓦。五十多丈長的巷道中,只有四五道門扉,其中僅僅兩座漆作深黑的正門,並非硃色,也沒有門釘,證明宅院的主人並非是官宦之身。不過這等一下佔了四分之一座裡坊的深宅大院,無論新城舊城,還是外城,都是十分稀少。
蘇忠信下車的正門前,本來空無一人,直到馬車停下,正門旁的小門中才走出兩人。兩人衣服一模一樣,上身一件純黑色的對襟短褂,下身一條黑色長褲,衣褲熨燙得挺括,又貼合身形,腰間又有一緩緩條皮帶緊緊勒出腰線,有些類似於如今新制的神機營軍服,看起來十分精神。
兩人腳下的皮靴,外形上也是仿製神機營的軍靴,但軍靴走起路來,哐哐哐的踏地聲集合起來老遠就能鎮住敵人,可他們兩人踏着青石板,卻是一點聲音都沒有。
兩人中的一人,快步走下臺階,不見對熟客的奉承,也不見對生客的詢問,沉默地拉開車門,等蘇忠信和他的同伴下車,他便跨上車邊的踏板,引導馬車駛向側門,停進宅院的車馬廳中。
另一人在門前守着,等蘇忠信從袖口抽出一塊銀牌,遞給他查驗過後,方默默地將門扉壓開一線,打開的縫隙僅供一人進出。
蘇忠信進門時,二十來歲的司閽就連眼珠子都沒動,直直的平視前方,視線從蘇忠信的頭頂上越了過去,彷彿眼前只有看慣了的大門,蘇忠信兩人並不存在。
蘇忠信絲毫不以爲意,像他這樣的豪商之所以來到此處,看重的就是這種視而不見的態度。
門後宅院樓閣,無異於尋常宅邸,卻是毫無聲息,也不知是用了什麼手法,竟然連樹上的蟬蟲都沒有聲音。
蘇忠信進門,一名與司閽同樣裝束的僕役站在門後照壁前。一身黑,不說話,宛如幽魂。
年輕的同伴嚇了一跳,反應過來時,臉色古怪地盯着他連看了幾眼。
“東陽的寇公到了沒?寇溫瑜。”蘇忠信問。
僕役欠了欠身,沉默地轉過身,在前面領路。
院中清靜到了極致,不見他人,不聞他聲,唯有蘇忠信和他同伴的腳步聲清晰可辨。
“二叔。”年輕人下意識地壓低聲線,“此處好生古怪。”
蘇忠信頭也不回,“就是這樣纔對。”
穿過正院,繞過正堂,走進一扇黑油漆的中門,覆在穿廊中行了有二三十步,向右一轉,穿過月洞門,眼前豁然開朗,一片粼粼湖光迎面。
“啊。”年輕人輕輕驚囈了一聲,坐在馬車上繞了裡坊半圈,宅院的大小已心中有數,卻沒想到會有這麼大的一片湖面。
蘇忠信輕笑,“進門的院子當做門房就可以了。”
所謂宅院只有一座充爲門面的正院,整座宅第主體就是一座園林,園林中央是一塊三十來畝的小湖。環繞着小湖,草木繁盛,假山聳立,七八座小樓在湖畔錯落佈置,與天光水色相交融,又各自自成一體。
兩人跟隨僕役來到其中的一座小樓前,還沒有通報,三四人便從樓中迎了出來。
領頭的一位六十上下,正是今日相邀的寇溫瑜,他大笑着,“蘇二,何來之遲,老夫可是等了你半日了。”
蘇忠信拱手一禮,笑着解釋道,“寇公見諒。忠信昨夜方回京,又去拜見了族叔,在族叔那兒睡到午後方醒。回來聽聞寇公有招,不敢怠慢,行李還沒收拾就趕來了。”
幾人與蘇忠信一一見禮,又打量起跟隨蘇忠信的年輕人。
領頭的德公老眼中閃着精光,比相女婿時看得還用心。打量了一陣,轉對蘇忠信笑道,“蘇二你帶來的這位小友一表人才,可是家中子弟?”
“家中子侄,跟着跑跑腿。”蘇忠信沒有介紹太多,寇溫瑜幾人也沒有追問,只是多打量了幾眼,微微露出一點心照不宣的笑容。
一衆先後進門,卻見廳內光線略暗,背向湖水的幾扇窗沒有一扇打開。
“怎麼拉着窗簾?”蘇忠信詫異地問道。
一人扯開窗簾,“看着礙眼。”
窗外可見一座高樓正拔地而起,相距不過百丈。
蘇忠信呵地一聲笑了,“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再過兩月,這摘星閣可就要開張了。”
“要是出點事再耽擱一回就好了。”
寇溫瑜搖了搖頭,“請柬已經發來了,應當不會再改期。要不是之前的雨水,現在就該完工了。”
蘇忠信嘆道,“等摘星樓建起來,此處可就沒現在這般清淨了。”
“誰說不是。”三兩人異口同聲,然後相視而笑。
以李白的名句爲號,摘星閣坐擁七層,高過百尺,還在圖紙上的時候,就已經名滿京師。
開始修建之後,京城人時常都能在報紙上看到有關此樓的新聞。不是對大工的訪談,就是刊載其所用新型材料和新的建造手法,讓許多準備建房修樓的人家,都爲之心動,想着等摘星樓建好之後,請摘星閣的工匠給自家幫把手。
但蘇忠信並不喜歡摘星閣,究其原因,還是位置太近了。
坐在摘星樓中,拿支千里鏡就能將周圍三四里內的宅院窺看得一清二楚,誰還能放心的到此處來聚會?
三層高的樊樓就因爲能夠窺探到宮城,被拆掉了第三層的半邊。摘星樓這等高樓,能夠修起來,還多虧了是建在新城外。現在有了聲勢,想拆都拆不得了。
“等過了夏天,就找處好地方吧。”蘇忠信提議道。等摘星樓修起來後,他就不準備再往這裡來了。
雖是商人中的一員,但華而不實的物事蘇忠信向來不喜歡。他需要的是低調,不惹世人注目。
此地沒有名目,看起來就是一座富人家的園林,故而纔會吸引到如蘇忠信、寇溫瑜這等豪商。可是當環境有變,對他們的吸引力也就消退了許多。
“梁園雖好,非久戀之鄉。”寇溫瑜道,“等明日我跟樓、張兩位商議一下,日後我等聚會之所換到何處去更合適。不過,這裡可是……”他向上指了指,“那位的產業,一下拉走一半客人,也不太好,得好生計較一下。”
“當然。”
“此乃正理。”
幾個人先後點頭,在他們說話的時間裡,外面的酒席佈置已經完成了。
“好了,先別說了。”寇溫瑜道,“還是儘早入席,讓我等爲蘇二接風洗塵。”
幾人相互謙讓着坐下,各自先敬了蘇忠信一杯酒,很快就酒酣耳熱起來。
不過喝酒的時候,頭腦間還帶着靈性,一人問蘇忠信,“蘇二,你這番從江南迴京,可有什麼見聞?”
“見聞倒沒什麼新鮮的,就看見下雨。”蘇忠信搖搖頭,低聲道,“今年江淮荊湖各路,多少地方要絕收了。”
一人的聲音更低了三分,“京師裡早在傳了,都說是宰相失德。”
“找死吧!”年輕人驚叫,說完自知失態,忙低下了頭。
“誰知道。”寇溫瑜冷笑了一聲,“今年福建商會怕是要笑死了。”
“怎麼笑?米價一直都被釘死的。”一人憤憤不平。
“只有三等糙米才如此。”年輕人在旁插話。
兩廣和南洋的大米,年產量能達到兩千萬石。這些年來一直把全國的平均糧價死死壓在每鬥七十文上下,尤其是京師的糧價,更是像被加了一千斤重的大鎖,比國庫的大門還要牢靠一點。
京師一府二十二縣一百零三鎮,春天青黃不接的時候,米價是六十八文,秋天豐收時節,米價還是六十八文,十年來,京師三等糙米的價格完全沒有變動過。
也正因爲京師糧價穩定,章韓聯合執政才穩如泰山。
不論是福建商會背後的章惇,還是雍秦商會背後的韓岡,兩位秉政的宰相,爲了朝堂和京師的穩定,寧可虧本也要保證京師的糧食供應。
尤其是每到春時,青黃不接的時候,京師的百姓,不論是主籍還是客籍,每天都能憑證在各處糧店購買官倉寄售的三斤米糧——京師的戶籍管理做得好,原因也在這裡——同時,福建商會和雍秦商會中經營糧業的成員,都會在此時以相同價格清理倉中舊糧。
但想要吃好,比如不想吃帶着殼,口感又粗糲,許多時候還有些黴味的糙米,吃厭了那等一石磨出九斗的低劣米糧,打算改善一下伙食,那麼就要做好大出血的準備。
不論是官倉,還是糧商,基本上都是收新米,出舊米,不斷更換庫藏的糧食。市面上的新米新麥,在糧店水牌上的標價,永遠都在普通米價的一倍以上。一些在水土優良的地方精心培育出來的特種稻米,價格高出十倍都不止。
六十八文一斗的米,只有窮人才會去吃,稍稍有點錢的士民,都會買貴价的米麥。
一人給自己壯着膽,“根本不用怕,京師不亂,天下就亂不了。京師糧價安定,京師就亂不了。只要能吃飽飯,有幾個會去做殺頭買賣?”
幾人紛紛附和。
“你家準備放出多少糧?”寇溫瑜在一旁問起蘇忠信。
蘇忠信笑道,“那要看相公要多少了。”
少殺慎殺,這就是如今宰相的行事方針。非十惡重罪,總要儘可能的留人一線生機。
兼併,無立錐之地,無產之人,是亂國之源。朝廷無論如何都要保證他們能有一片地,儘管遠在雲南,儘管偏處西域,但一想到大不了去西域、雲南墾荒,那些已經身處絕境的人們,就還能抱着一線希望,不會去選擇走上絕路。
六十八文一斗的糧食很難吃,但再難吃也比沒有的吃要強很多。再如何窮困潦倒,一天下來,六七文錢總能淘換到的,換上一斤米,好歹不會餓死。
一斗三錢的碾米費,新收的稻穀一石只能出半石的精米,但如果是三等糙米的話,碾米的價格還能降,出產的數量甚至可能大到畜力碾米的九成半。
以京師的庫藏,加上蘇忠信這一班商人的積存,足以讓京師太太平平。但若是加上南方的災情,倉中庫存的米糧可就要精打細算才行了。
一衆正說着今年的災情,外面起了一片喧囂。幾座小樓距離不算近,又是幽靜之地,天然地讓人保持安靜,還能聽到吵鬧,這種事還是第一次發生。
寇溫瑜推開窗戶,向外張望了一下,確認了位置,回頭道,“諸位稍等,我去去就來。”
很快他就回來了,臉上多了幾分沉重。
“出了什麼事?”幾個人齊聲問道。
寇溫瑜長嘆道,“河東軍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