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魚從來沒有好結果。
時隔一日,章惇再一次回想起韓岡對他說的話。
“釣魚……”章惇自嘲一笑,韓岡的用詞還是這般貼切。
“什麼?”正低頭看着公文的呂嘉問聽到了一點動靜,擡頭問。
“去河東的人已經出發了吧?”章惇反問道。
呂嘉問被引開了注意力,“吳聖取【吳材】早上就出京了。”
“也罷。”章惇道,“就看這吳材到底是有才還是無才了。”
“讓他去河東,只是確認戰敗的細節。”呂嘉問提醒道。
章惇冷淡地說,“那他就真的是人如其名了。”
都堂的圍牆之外,傳來隱隱約約的嘈雜聲。領頭的好像十分激動,高聲喊了一句什麼,似乎還用了鐵皮喇叭,跟着就傳來一陣模模糊糊的口號。
“昨天就該派兵去守着國子監的大門。”呂嘉問發狠道。
章惇搖頭,“如果是派兵去國子監門口,出來的只會更多。”
韓岡這時候走了進來,聽到後就插話,“京營中的兵,都是日裡鬼,滑頭得很,能派上用場的都分去神機營了。”
“玉昆回來了?”章惇和呂嘉問起身迎接。
“嗯,本來還能再早點,只是繞了點路。”韓岡微笑着。
章惇臉微沉,“我讓石豫去想辦法了。”一擡頭,看見現任的中書五房檢正公事進門來,“回來了。”
石豫帶來了都堂低層文武官的意見和建議。
京師不是西北,武將被文官壓了幾十年,士兵做了赤佬幾十年,一個個見到穿青衫的就麻爪,而文官對這些學生就煩透了,一箇中書小官就提議夜中封鎖城門,開始宵禁。另一個在正門後都讓人將棒子準備好了。
韓岡笑了起來,扭頭問章惇,“子厚兄,你如何說?”
章惇的臉上能敲下一斤重的冰塊,“一蠢!再蠢!”
能混到章惇的手下辦差,不會是蠢人。但人一旦有所需求,那弱點就出來了,怎麼處理讓他丟臉的蠢貨,那是章惇自己的事情了。
“北面鐵場情況如何?”章惇問韓岡。
“還是挺穩當的。”韓岡說着,接過僕役送來的湯水,少少地呷了一口。
韓岡今天視察城北的鋼鐵廠,那裡是國家命脈,平時都堂成員就去得多,但韓岡選在今日,則是另外一番用意。
“玉昆。”呂嘉問看不過韓岡的悠閒,“你是什麼章程?”
要什麼章程?眼下的事,是走多夜路,遲早見鬼。需要什麼章程?
韓岡腹誹了一句,問章惇道:“子厚兄你是否打算清洗國子監?”
“難道玉昆你不願意?”
韓岡道:“肯定是要診治的。當初爲了安定人心,把一批人調來教書,當真是自取失敗。”在背後挑動學生的一干人,就有被章惇送去教書的屬下,“不過,得有一個宗旨。”
章惇追問:“什麼宗旨?”
“懲前毖後,治病救人。”
章惇想了一下,道:“京師人心,必須登報安撫了。”
“當然。”韓岡點頭,“今天就遣人。”
……
幾名小記者正勾着脖子,向總編室偷眼望去。
每天都把他們當做牛馬一般使喚的總編,現在全沒了教訓人時的氣焰。
兩個明顯不是善類的漢子佔住了總編室的大門。總編則在房間內點頭哈腰。
尋常時,如果總編室的大門敞開,總能看見坐在太師椅上的總編輯。不是帶着眼鏡在研究遞上去的文章,就是在教訓手底下沒有完成任務的小記者。每天總有大半時間將屁股黏在田箍桶家定製的太師椅。
但今天房間中,總編的太師椅上,大模大樣地坐了一個外人,兩腿高高架在桌案上。總編則隔了一張書桌,不停地拿手帕擦着額頭上的汗。
隔了一座院子,談話的雙方又刻意降低了嗓門,豎起耳朵的一衆記者、編輯都沒有聽清裡面到底在說什麼。不過他們也沒必要去費心猜測,佔了總編室的三人,都是常來常往的客人——得在上面加一個惡字的那種,在說什麼不用聽就知道了。
一個聲音這時猛然拔起,從總編室中殺了出來,“你把這裡的破爛全都賣了都換不來八百貫!”
整座院子都聽到了他的聲音,總編擦着汗,又是一陣點頭哈腰,不知賠了多少不是,求了多少人情。
兩個記者在外面低聲對話,“真會扯,要是我有八百……不,要是有一千貫,肯定把這座院子買下來。”
“要債的嘛。這脾性跟當鋪是一樣一樣的。”
“一千貫賣了又如何。”另一名年紀略大的編輯嘿聲道,“還不是還不清,再過幾天欠賬就又回來了。你們都記住啊,真要到了要借驢打滾債的時候,徑直去上吊抹脖子更好點,至少不會拖累家人。”
兩名年輕的記者深有同感地點頭。
這座院子雖破破爛爛,地面又小,但終究是在新城內的五間三面的四合院,實打實能賣一千貫。加上印刷機、紙張、油墨,還有桌椅板凳這些零零碎碎的物件,一千二三總是能賣得到的。
但總編兼社長,他親自經手借來的高利貸,一年不到就已經翻了一番,到了一千五百貫。足以讓十五個普通百姓懸樑跳河的數目。
這間報社,可是嚴重的資不抵債。
“在做什麼?”負責報道新聞的主編突然出現在三位正聊天的記者和編輯身邊,看着桌上滿篇的空白,頓時大發雷霆。
“還在咬什麼耳朵?!”
“還不去做事?!”
主編李琪一聲斷喝,幾位編輯頓時抱頭鼠竄。
幾個人一鬨而散,李琪則在他們身後一聲嘆息。
李琪其實都聽見了,也早看見了,他現在是萬般後悔,不該被正對債主卑躬屈膝的那位前輩所蠱惑,離開了雖然小、卻有着光明前途的報社,跑來做什麼合夥人,還把自己坑成了股東。名爲主編,可頭頂上還有一個總編兼社長。報社欠債,連他也一樣身揹債務。不知多少次想離開,卻無能爲力,上賊船容易,想下去可就難了。
要債的沒過多久走了,他們還有許多肥羊需要壓榨,但編輯部內的效率卻沒有恢復。
看了看人心浮動的編輯們,李琪暗歎了一聲,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就算是他,也是早早就做着改換門庭的美夢——只是身爲股東逃不掉而已——原本跟着自己的新人,現在都混到了齊雲快報做記者,而自己卻還在草臺班子中混日子。
還在爲往事懊惱,李琪卻聽見總編正拍着桌子,大聲叫,“這是誰寫的?!是誰去採訪合宜鐵路社的?”
總編兼社長的憤怒隨着聲音傳遍編輯部的小院中,李琪皺了皺眉,一名青澀得彷彿桃樹上剛剛結出的小毛桃的記者,慘白着臉從房裡出來了,磨磨蹭蹭地走進了總編室中。
總編連眼皮頭沒擡眼看他,反手將稿件丟了出來,“題目重新寫。”
小記者一頭霧水,他緊張地問,“總編,如何改?”總編只吩咐了要改,但怎麼改才能讓總編滿意?
“還要問?!”總編擡起頭來,聲音擡高了八度,“《舉債修路可行否》?這麼蠢的標題還要問怎麼改?說過多少遍了,誰要你去想的?”總編的指尖快要把稿紙戳爛。
小記者人是懵着的,張口結舌。
“都讓你氣糊塗了。”總編飛快地改口了,“你寫這個題目,想讓誰去想?”
小記者結舌張口,臉色更懵。
總編抖着稿紙,“報社登新聞是做什麼?跟衙門貼告示一樣,是告知,不讓那幫愚民動腦去想對錯?我們說的,報紙上登的,那就是對的。你明不明白?!要是那幫子愚民看條新聞都要被提醒着去想一想,報紙就別做了。”
小記者張口結舌,總編的話是一盆冷水澆在他準備成爲士民喉舌的頭腦上,“可,可是,齊雲……”
總編當即就爆發了,“拿塊鏡子自己照一照,你是去兩大的料嗎?好好看一看你自己寫的文章,再看一看你寫的標題,到底能不能讓人黏着你,等着看後續?”
總編教導起不成器的下屬,那是不遺餘力,“一篇文章,哪裡最重要?題目!”他指着南面,“國子監的學生下科場,幾千人的卷子,正常誰能將申論的文章一一看完,最終還是要看破題的前兩句。一句就要把考官的眼睛給黏住,這就是本事。”總編緩了口氣,“我不求你能下科場,但總要把標題寫好,引得人多看兩眼。齊雲是齊雲,我們是我們,兩家路數不一樣。你先把眼下的路數做熟了,把走學會了,再跑不遲。”
小記者新人被一通教訓,回到座位上苦思冥想,終於稍有所得,將採訪時,被採訪者的表態總結了一下,然後寫出來——《舉債修路死不悔,爲民築道正當時》。
他戰戰巍巍地把稿紙交了過去,一分鐘後,臉上得到了總編的回覆。
將新聞手稿揉做一團,一把砸在小記者的臉上,總編的詬罵如暴風驟雨:“你知道給錢的是誰?你知道是誰給了你工錢?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這道理你懂不懂。去合宜採訪前沒人跟你說嗎?到底是爲什麼去採訪?!去了合宜一趟,那邊是什麼情況,難道還不知道?你採訪什麼去的?給錢是大爺。要是章相公、韓相公能讓我這報社旱澇保收,我就去當朝廷的狗。不給我,那就是黃大戶要我們咬誰,我們就咬誰!明不明白?”
小記者沐浴在口水中,頭暈目眩。怒極攻心的總編說得顛三倒四,他根本就沒明白。
“算了。”總編不耐煩了,提聲叫道,“李三,教教你的人。”
李琪踱了過來,笑着安慰了小記者,“沒事,你是初學乍練,慢慢來。”又對總編道,“年輕人嘛,總是從不會到會的。”
總編更加不耐煩,“那勞煩李三你把他給教會了。”
李琪還是慢悠悠,“這件事呢,也不全怪他,總要給人提個醒吧。”
“那怪我鄒金一了?”總編瞪了他一眼,但還是拿出炭筆,在淨利數字上圈了一下,在負債數目上又圈了一下,然後把筆一丟,“好了,該明白了。”
小記者看着兩個圈,卻還是不懂。一臉困惑地看了看鄒金一,又看了看李琪。
總編鄒金一的一對掃帚眉立刻就豎起來了,李琪則是不急不躁,“你去採訪也知道的,合宜社現在情況不好,被人盯上了。”他意味深長地在“盯”字上加了重音。
小記者雖是新人,終究不是笨蛋,啊的一聲輕訝,當下就明白過來。再看看被圈起的地方,弱弱地抗議道,“淨利是還清利息後的利潤吧?”
鄒金一登時翻了麪皮,拍案而起,“要你教我嗎?!我不知道。要不要在社裡開個課,教一教什麼是毛利,什麼是淨利?別自作聰明,當別人不懂?!”
“好了。”好幾個在關注總編室的老員工同時鬆了口氣,“沒事了。”有人做了出氣筒,這下子就安全了。每次討債的來,總編總要找人泄泄火,如今他沒錢去城東消遣,報社裡的成員可就倒黴了。
總編像極了一條被搶走了飯盆中肉骨頭的狗,一陣狂吠,“我們有要你編造?有要你說謊?沒有吧。韓相公說要實事求是,我這難道不是實事求是?!”
小記者在暴風驟雨中肝顫膽寒,求助地看向李琪。
李琪語重心長,“我們做報紙的,底限是不說謊,但態度還是要有的。”
看着一臉溫潤醇和的李琪,小記者的眼神漸漸冷了下來,短短的時間,他就成長了許多。
“明白了?”不耐煩的總編趕人,“還不快去改了!文章也好好改一改,看你的標題就知道你寫的是什麼。”
小記者沒有說話,得到了提示,又有所得,筆桿子動得飛快,只用了一刻鐘就將題目和內容都修改了一遍。但遞上去的一分鐘後,一篇題爲《合宜負債四十萬,淨利僅只七千》的報道再一次被槍斃。
小記者這回坐回座位,拼命咬着筆桿,咯咯作響。
上次李琪看見路邊的一隻野狗,不知從哪裡拖來了一根骨頭,用力啃着的時候,就是這種聲音。
半刻鐘後,筆桿被咬裂開了,而成果也終於出來了——《鐵路社負債四萬萬,淨利七千遠輸利息》。
按照總編的神色,他還是有些不滿意,但終究沒有把稿紙再摔回去,“也罷,勉強能看得過去了。”
總編說着,把排版的編輯叫了過去,手中稿紙一遞,“頭版、頭條。”
排版編輯沒有多問,彎腰接過稿紙,轉身回去了。
總編回頭看見小記者一副死裡逃生的樣子站在門口,眉頭一皺,就衝他招了招手。
小記者那一刻,彷彿又掉進了地獄,臉色更加難看,卻又不敢違抗。
鄒金一這一回沒有發火了,而是深沉地問,“你們這些記者,還記得出去採訪的第一條,是什麼?”不待小記者回應,他就自問自答,“就是要追求大新聞!”
總編指着桌上的一堆作廢的舊稿紙,“別那麼簡單,別那麼天真,社裡聘你們做記者,要的是什麼,是搞個大新聞啊!要能把人驚得跳起來的大新聞!”
“當年我採訪知府黃裳,談笑風生,問得他結結巴巴,之後就逼着報社把老子趕出來了。可那又怎麼樣?新聞早幾天就登報了,大新聞!”
早回到編輯部室中的李琪正好聽見了鄒金一的吹噓,不由地冷冷一笑。
當年的鄒金一是京師有名的記者,這才能得到黃裳的採訪許可。不過回去之後,他妙筆生花,當時把黃裳只提了一句的越國勾踐臥薪嚐膽時頒佈的法令給提出來,作爲大標題。
“知府修今法古,將促寡婦再嫁。”
弄得世人以爲開封的黃知府準備要強迫寡婦再嫁,甚至都有了傳言,說女子滿了十六歲不嫁,將罪及父母,同時官配出嫁。那一年的三月上旬,京城中的街道上,從早到晚都在奏着迎親出嫁的喜樂。
被潑了一身污水的黃裳,事後是暴跳如雷,還是風輕雲淡,李琪並不知道,他只知道,鄒金一談笑風生是沒有的,砸了飯碗卻是千真萬確,而且是把整間報社上下五十多人的飯碗全砸了。
不過這一位是真有能耐,要不然李琪還有另外兩位合夥人也不會跟着他。
只是鄒金一如今辦報,還是不改舊習,而且是變本加厲。
四十萬貫寫成四萬萬,都是他教出來的。
現在手段就用在了合宜鐵路社上,僅僅是標題,就飽含惡意。看了題目不多想想,運營良好的這條支線鐵路就會被看成是資不抵債,即將倒閉。
可合宜鐵路社下面的那條鐵路沿途站點,加起來有上千畝地,都形成集鎮了。上次有人買臨縣鐵路,足足用了五十萬貫,而合宜鐵路社掌控鐵路和地皮,至少是其兩倍。光靠錢,即使再多一倍,都沒可能從合宜鐵路社手中買下那一條鐵路,所以必須要各方配合一起下手才行。
有了一篇好文章,這件事算是解決了,也能抵得上這些日子發出的稿費了。
但鄒金一的怒火併沒有完全消退,很快就傾倒在第二位前來遞上報道的記者身上。
“別蠢了!沒聽到他們喊的是什麼?我說要做個大新聞,但不是找死。”嘶聲力竭的訓斥,比之前的激動不惶多讓。
“我說得沒錯吧。”李琪少少得意地對新近的小記者炫耀自己的先見之明,“那坨屎壓根就不能沾。”
總編室中,鄒金一大聲叫,“都給我仔細把皮繃緊了,這個案子做好了,下個月開雙俸。”
編輯部中,一陣有氣無力的歡呼聲。之前連續多次的失信,讓大小編輯們對總編的許諾,並不抱有任何期待。
而事實也證明了他們的正確。
這一天稍晚的時候,一輛馬車停在了報社門口。老車伕把車穩穩停下,一名官人就推門從車上下來。
鄒總編對來人點頭哈腰,比起之前債主上門的時候,腰背彎下的幅度還要更大上一些。
而來人沒有留上多久,只幾句話的工夫,就轉身出門。
鄒金一將來人一直送出大門口,走出去又過了好半天才回來,看時間都能送到外面大街上了。
“先前的頭版撤下來。”他回來後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總編!”
幾個編輯異口同聲地叫起,就連李琪也勸說,“已經派人告訴黃東家了。”
“黃默不敢爭。”鄒金一十分堅持。見李琪也不明白,擡手將那一位官人留下的文件給了李琪。
李琪看了一段就叫了起來,“這是誰寫的?糊塗透頂!”
一幫子人就在都堂前鬧事,還好聲好氣地在報紙上說理。的確,能讓京師所有報社都刊登同一篇文章,都堂掌控京師的能力尚在。
“你的眼睛怎麼長的?”鄒金一咂着嘴,“殺氣騰騰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