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兩天的國子監比平日要安靜許多。
包永年挎着一隻藤條小書箱從圖書館出來,沿着迴廊徑直向外。
攀緣在迴廊藤蘿翠綠如蔭,迴廊外的幾株梧桐也是亭亭如蓋,距離梧桐不遠正是監中南湖,南湖湖水清澈,荷葉下有鰱鯉梭巡。湖邊一座涼亭,亭作五角,涼風自湖上來,穿過五角涼亭的廊柱間。
天熱的時候,迴廊中、大樹下、南湖畔、涼亭裡,總少不了納涼的學生,或讀書,或休憩,或高談闊論,人滿爲患。
但今日包永年現在一路走來,看見的學生較尋常少了一半,甚至更少。
眼見於此,包永年也不禁搖頭嘆息。
走過迴廊轉角,迎面一名學生,同樣是挎了一隻藤條小書箱,走得腳步輕盈。
包永年看見他,停步拱手,“孟康兄。”
“延之。”來人回了一禮,笑盈盈地近前,“恭喜延之,賀喜延之,前天月考的成績出來了,延之這一回可是列名榜眼。”
包永年微微而笑,拱手道,“同喜同喜。”
孟康驚訝之色溢於言表,瞠目問道,“成績是剛剛出來,我是從助教那裡過方纔得知。你這麼快就知道了?”
包永年回以微笑,但笑而不言。
他這位同學的臉上都寫滿了春風得意,讓他如何不知?
孟康問了兩句,見包永年依然笑得神秘,不追問了,泄氣道,“地裡鬼就是地裡鬼,都瞞不過你。”他又看了一看包永年的裝束,皺眉問,“館中沒空位了?”
“還有一多半。”
孟康又驚訝起來,上舍之中,包永年或許算不上最刻苦的,但也絕對能排在前十,沒有課的日子裡,往往在圖書館中一坐就是一天。
“那你怎麼就出來了?”孟康問道。
包永年搖搖頭,“氣氛不對,就出來了。”
“都沒心思讀書了?”
包永年又是笑了笑,冷笑。
第一天時候,只有幾十人出門,其中一半剛出去沒多久,就回來了,老老實實地參加考試。
第二天見昨天出去的同學沒事,立刻就有一百多出去,再回來時就變得十分興奮。
等到第三天,也就是昨天,三千外舍生出去了有四分之一,呼朋喚友,成羣結隊。
到了今天,眼見着就少了一半人。
外舍生中,有望通過內外試,入朝爲官的爲數寥寥,無心讀書的不在少數,一點引誘就跑出去了。內舍、上舍的學生則希望就在眼前,暫時還沒多少人敢出去湊熱鬧。
可就算沒有出去,還留在監舍中的學子,大多也無心讀書,多是在交頭接耳。
包永年在圖書館中,就是覺得太聒噪,才準備回去看書。
“這些人。”孟康搖頭嘆息,“曠課可是要背處分的。”他陰陰地笑了笑,“何判監就等着大開殺戒了……要不然他就該攔着了。”
包永年靜靜點頭,能對自家親戚說的話,對僅僅是同窗的孟康是不可能說的。
孟康沒有注意,年輕的國子監生議論起政事通常都是興致高昂,而不顧周圍的,他神神秘秘地說,“不過也說不定何判監暗地裡支持他們呢。”
雖然對圖書館中議論政事的同學大感不屑,但自己說起時事,孟康的精神就與聊起家長裡短的婦人也差不多了。
包永年眨巴了一下眼睛,反問,“可能嗎?”
孟康想了一想,就搖頭。
何執中是韓岡的同年,依靠韓岡纔在議政中站穩了腳跟,現在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就是熬歲數都能熬到都堂中,怎麼可能給都堂難看。
“不過秋後算賬,何同年難逃罪責。”孟康抿着嘴,猜測道,“兩位相公肯定是許了他好處的。”
包永年繼續微笑。
孟康忽然左右看了看,鬼祟地上前低聲,“延之,你可知道,已經有助教跟着去了。”
包永年道:“外舍庚辰班的陳助教?還是內舍戊班的劉助教?”
比之方纔形之於外的驚訝,孟康現在的驚訝很好地隱藏了起來,只在眼中一閃,就笑道,“又給你這地裡鬼料中了。”壓低聲線,“就是陳高陽。每每嘆懷才不遇,時常醉罵朝堂的可不就有他。要不是有個好姐夫,早就被趕出國子監了,若是這一回翻了船,他的姐夫都要被拖累。”
包永年呵地一聲笑:“多半免不了了。”
孟康點頭,“新學氣學易替,牢騷多的不只一兩個。何同年也肯定準備換上一批新人,多半就是從橫渠書院中來。”
國子監,還有武學、工學、算學、律學、醫學,如今都是分班學習。國子監人數最多,外舍六十個班,按甲子排,內舍則是天干十班,到了上舍,就只有禮義廉恥四個班了。
每個班都有監中安排的主任、助教,加上學生中選出來的班長,班副,共同管理學生。主任、助教,都可歸入學官,只是不入流品,地位也不算高。對此牢騷滿腹的不在少數。
“那也是外舍要擔心。”包永年道,“我等上舍生學了幾多年新學,改是難改了,朝廷當也不會強求。”
孟康哈哈一笑,“得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別。”包永年連忙道,“只是猜測。”
“有道理就行。”孟康道,他望着草木深處的白牆黑瓦,“其實學什麼都是那麼一回事。有舊學的新黨,也有新學的舊黨,更有轉氣學的新黨舊黨,多得很,爲官治事也不見得有差別。”
包永年點頭,“說得也是。”
孟康感慨了片刻,精神復振,說了句“先走了。”很爽快地離開往圖書館去了。
別過半道上遇到的同學,包永年繼續往前,走到路口時想了一下,沒往自己的宿舍去,而是走上了另外一條路。
這條道路開頭的一段,多花木、多假山,梧桐夾道,綠樹蔭蔭。
往深裡走,沒了花木假山,只有梧桐依舊,梧桐之外就是一座座獨立的院落。這裡的各個院落幾乎都是監中師長所居,包括前面十幾座公寓小樓在內,都是分配給國子監裡的學官、教師和胥吏們居住。但也有拿出來出租的,能租得起獨立院落的,只有高官顯貴家的子弟。
走到一處院門前,包永年停下腳步,抓起門環正準備敲門,就聽到院中一聲怒斥,“文煌仕,你還知道上學?!”
包永年腳步一頓,不打算進去了。
他在外面用了半個時辰繞了一圈,再回來時,聽院中沒了聲音,這才推門而入。
院中一株歪脖鬆,松下一張石桌,桌旁坐了一人。看見他,包永年故作驚訝,“子修。你都回來了?”
子修,也就是文煌仕,擡了擡眼,連起身相迎的動作也沒有,半靠半趴在石桌上,有氣無力,萎靡頹喪,“是延之啊。”
包永年走過來,“出了何事?”
文煌仕長嘆一聲,“要是方纔延之你在就好了。”
包永年用袖子拂去石凳上的松針,坐了下來,“爲何?”
文煌仕道:“五叔祖剛走。”
“安國五叔來過了?!”包永年驚訝,上下一看,“怎麼,被教訓了一通?”
“嗯。就剛纔。”
服侍文煌仕的伴當給包永年倒來一盞涼湯,包永年端起杯子,邊喝邊問,“你是被他抓回來的?”
文煌仕頭枕着手臂上,爛泥一般的毫無形象,“他來找我,不見人,然後就知道我去都堂了。”
“是都堂門前。”包永年更正道。
文煌仕的嘴角微微抽動,對包永年強調的內容很是不滿,拍着桌子自暴自棄地叫了起來,“是啊,沒資格進都堂裡面,只能在門前!”
包永年眼神冷淡,文煌仕叫囂了兩句,看見他的眼神,聲音在喉嚨裡打了個滾,不說話了,沒精打采地趴了下來。
包永年放下杯盞,“今天的報紙你也看到了,據說是京師內外七十四家報社同時刊文,你有什麼想法?”
文煌仕臉側着,稍微擡起了一點,露出純真的笑容:“都堂慌了?”
“罷了。”包永年將臉一板,起身冷道:“文煌仕,好自爲之。”
文煌仕一下蹦了起來,拖住包永年,“延之,延之表叔,息怒,息怒!”
包永年只是佯怒,順勢坐下,“說吧,你是怎麼想的。”
文煌仕悶悶地坐着,緊緊抿着嘴。
包永年不催他,安靜地喝着涼湯等着。
院外梧桐樹上的知了不知叫了多久,突然才聽見文煌仕的聲音。
“我乃文氏子,自幼被父祖教誨,當習聖學、守道德、忠心事君,日後不可辱及曾祖清名,更要用心爲官,以光大介休文氏一門。可如今縱然曾祖父舊德尚能蔭庇家族,可諸祖、父無一得列高位,一旦曾祖父登仙,文家傾覆就在眼前。”
外人面前文煌仕不敢亂說,不過包永年是包拯包孝肅的長孫,其叔包綬娶了文煌仕的姑祖母,方纔過來教訓他的五叔祖還是包拯的外甥,包文兩家素相親近,累世姻親。他跟包永年交情又好,就沒什麼好隱瞞的。
“所以你就跟那幫人混在一處了?”包永年冷聲道。
“那該怎麼辦?!”文煌仕拍案怒吼,“如今洛陽城中,富家出盡風頭。王氏也不遑多讓。就連程家,區區一寒薄門第,竟然也出了一個三十歲的通判。可我文家呢?!曾祖父九十壽誕,巴巴地派我八叔祖送了請帖去,卻連區區一名賤役商賈都能推說無暇造訪,不是韓岡主使,他馮從義能有那麼大的膽子?”
說到恨處,他狠狠地一腳踹倒了石凳,剛剛從房裡跑出來的伴當,被他的眼神嚇得又跑了回去。
文家從來就不是死硬派,五代時尚是敬姓,之後爲避翼祖諱才改爲文姓。連姓氏都能改,還有什麼立場會堅持到底?
文彥博早就想和解了,九十歲的人了,能不爲子孫考慮嗎?
但章惇和韓岡根本就不理會文家,反而對富家很是看重。富弼的幾個兒子最差也是宮觀副使了,孫子輩出了個富直方,現如今在兩浙明州做知州。洛陽的幾條支線鐵路,富家總能佔到最大份額。韓岡的嫡子甚至與富弼孫女還有婚約在,朝堂中有韓岡作保,富家在洛陽風頭一時無兩。
任誰都知道,章韓如此做法,是明擺着將文家吊起來打,給世人做個榜樣。
文彥博離開朝堂有二十年了,門人散盡,走狗也不剩幾隻,如今只剩下一個太師的名號。文家內部也明白,章惇、韓岡並不想直接對文彥博下手,畢竟已經無法造成任何危害了——那個人畜無害的笑話,到現在還在傳——甚至於該有的禮遇一點也不曾短少過,可文彥博故去之後呢?莫說議政了,連一個親民官都沒有,文家的門第如何維持?文彥博八子三十九孫,曾孫也有二十多了,看着熱熱鬧鬧,可轉眼就會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我文氏已經被逼到了絕境!”文煌仕呼哧呼哧地喘着氣,“要麼等曾祖父登仙后,都堂將文氏趕盡殺絕,要麼就是死中求活。”他臉湊到包永年近前,眼瞳中滿是猙獰的血絲,“延之你說,我該怎麼做?”
“不。”包永年冷靜地說道,“明明還有活路,卻還要往死路去。你們根本不需要死中求活,只是你們不願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