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什麼變故,或許就是最近了。”
既然韓岡這麼說,那麼肯定很快就要發生一些事情了。
王舜臣對韓岡的話一向是深信不疑。
只是他沒想到會這麼快,遠比他猜測得要快。
快得多。
從電報研究所中出來,已經是傍晚時分。王舜臣被韓岡留在家中吃了一頓晚飯。席上就沒有再說起公務政事,閒聊起西域,黑汗,以及更西面的地方。
王舜臣在西域多年,涼州以西方圓幾千裡的土地,可以說都是他親手開拓。是西域相關事務的專家,當地的奇聞軼事也是裝了滿肚子。酒桌上一聊起王舜臣所擅長的這個專業來,他便如黃河水般滔滔不絕起來。
韓岡不時的讚許和附和,還有韓家年紀小的幾個兒子,看見英雄一般閃閃發亮的眼神,讓王舜臣在酒桌上說得更加開懷。
王舜臣的手下,有着上百支商隊往返於通往西方的商道,帶去了中國特產的瓷器、絲綢、棉布,帶回了西方各國統治者們從國中搜刮來的財富,也帶回來許許多多西方的見聞。
觥籌交錯中,王舜臣說起了黑汗雙王之間你死我活的爭鬥,說起了阿拉伯宮廷中極盡奢靡的生活,說起了阿拉伯和崑崙州交接處那一片紅色的大海,還說起了再往西,直至自稱歐羅巴的泰西,由一干賢人推舉而出的皇帝,執掌多達數千萬信衆的千年教派,宛如周天子般將治下分封給無數王公,統治着龐大的不遜於中土的泰西帝國。
最後,他得到了韓家小子們驚聲讚歎,也得到了韓岡的承諾——待到朝中局面穩定,就繼續向西面開拓,並承諾,只要新式蒸汽機車能夠穩定的行駛在鐵路上,他就會把修建蘭州到北廷的鐵路提到朝廷的工作日程上來。
這一頓吃得賓主盡歡,王舜臣乘上回家的馬車是已經是爛醉。腦中僅有的一點清明,還在想着西域之事,至於章惇和京中局勢,已被他拋諸九霄雲外。
儘管電報行之於世,以及蘭州黃河大橋的建成,還有更進一步的關西一體化,至少要到幾年之後,但是在韓岡描述了光輝前景,展望了美好未來,確認了日後將會充滿希望後,王舜臣對現實的擔憂也就只剩下一點點了。再被上好的陳年燒刀子一衝,更是什麼都沒剩下了。
待到回到府中,喝了醒酒湯,沉醉漸醒。王舜臣再回想起今天午後與韓岡的一番談話,心情卻又不一樣了。
擔憂是沒了,多年來對韓岡能力的信賴佔了上風,讓王舜臣不去擔心無謂之事。只不過還是爲自己又被糊弄了一番而苦笑幾聲。
從蹴鞠、賽馬開始算起,韓岡在京師佈局幾近二十年,門下心腹黃裳更是執掌開封府多年,對京城內外的掌握,章惇也要瞠乎其後。
如今的局面,王舜臣相信,一切都還在韓岡的掌握之下。甚至有可能,這一局面正是韓岡通過逼迫章惇,刻意造成的。
細細想來,這半年多來,韓岡一直都在針對章惇。
前段時間,馮從義就在關中放話,對外宣揚韓岡的實力。雖然只是商會內部會議上的發言,但章惇不可能不知道。
韓岡和張璪的結盟,同樣是針對章惇。
有關火箭的小說,同樣是韓岡安排連載。
章援死於遼人火箭或許是意外,但在章援出事之前,可就在京師之中引發了韓岡與呂惠卿勾結的傳聞。
沒有章援的死,京師的局勢已經足夠亂了。
還有河東大敗……王舜臣用力甩了甩頭,把這個荒謬的念頭甩出了腦袋。
韓岡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不過,王舜臣靜靜地想,章惇的運氣的確不行。
他所看重的熊本,軍事經驗遠遠勝過李承之,但熊本在河東收穫了一場慘敗,在報上被稱爲二十年未有之大敗,而李承之安坐大名,坐享天門大捷,遼國僞帝親率的遼國主力都被擋在了國門之外。世人只要將河東河北一對比,就能確認哪一位宰相更會用人。
要不是熊本表現太差,王舜臣他這個身上打滿了韓黨標籤的大獎也不可能得到去河東的機會。
明確地說,李承之在河北是放手讓王厚去主持戰事,而原本在河東事事把控的熊本,在王舜臣抵任之後,即使不願,也會被王舜臣擠對到比李承之還不如的地步。
章惇明面上就要掌握國中軍政大權,而韓岡就要卸職回鄉,可實際上,章惇此時的權威,完完全全被韓岡壓制住了。
王舜臣知道韓岡不會譭棄諾言,他比任何人都要更加看重自己的信譽。可世人不知韓岡,如果說韓岡的卸任歸隱,只是以退爲進,趁着章惇不想在此刻生事的妥協,強化自身勢力,一舉顛覆章惇一黨,到時候,誰還能逼迫韓岡歸隱——這種猜測卻也是合情合理的。
章持愚蠢的瘋狂,應該也是因爲感受到了眼下的窘境。他的急躁,或許不只是因爲得到了馮從義在關中的宣言。
喝過醒酒湯的王舜臣,沒有心情去找他這段時間正寵愛的絕色胡女。如同金線一般燦爛的秀髮,如海水一半幽藍的明眸,如雪一般白皙的肌膚,獨具西域特色的絕美容顏,以及中國女子遠遠不及的高挑豐腴的身段,都比不上他正在考慮的問題。
在王舜臣京師府邸的後院中,充斥了各色人種的美女,甚至有肌膚黝黑的崑崙女奴,兒女的數量多到王舜臣自己都無法明確每一個人的相貌。在女色上,王舜臣能收能放已經不輸於得道高僧了。
韓岡的局面或許比想象中的要好不少。
而做好準備,甚至是佈下陷阱,等待敵人上鉤的韓岡,根本不是區區章持能夠撼動,甚至章惇想要動手,也不過是自尋死路。
但是,整個朝堂的局面,或許就破壞定了。
章惇和韓岡聯手的基礎已經不復存在。
晚間的時候,韓岡對他說了,雖然不希望走到那一步,但最壞的可能性是無法排除的,不可能不加以防備。而這邊一旦做出防備,就證明無法信任章惇,章惇方面即使沒有事也會生出事來。
想到十年來,在兩位宰相協調下,蒸蒸日上的國力,即使是鐵桿的韓岡黨羽,王舜臣也不禁想要一聲感慨。
章惇和韓岡有着幾十年的交情,韓岡還是章惇父親的救命恩人。兩人聯手掌控朝堂十年。兩人手下的勢力——福建、雍秦兩大商會——又聯手佔據了天下商貿往來的大半份額,雙方有着極強的互補性。
但是如今,信任基礎已經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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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出這一切的,不僅僅是韓岡,也有章惇。
章惇對他兒子的放任,也是造成如今局面的元兇。
章惇的兒子勾連一干不得志的小官,把韓岡是做眼中釘肉中刺,整天聚在一天議論如何把韓岡和他的黨羽給剷除掉。
新人總是很難再已經穩固下來的團體中快速上升,好一點的還能按部就班的往上走,差一點的可就只能一輩子沉淪下僚。所以新人經常是憤憤不平的,總想着把頭頂上的大山給掀翻。
而老人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變化,已經佔據了最大的利益份額,他們對一切變動和改革都缺乏興趣,最想要看到的是穩定。
在過去,皇帝就利用這一矛盾,不斷提拔新人進入御史臺,驅用御史,來平衡宰輔們的權力。又利用兩府中,權位稍低的參知政事,反制宰相的威權。由此形成了制度,使得宰相權柄一再縮小,無法與皇帝抗衡。
但如今,御史臺早成了宰相門前走狗,最多也只能動搖議政。而缺乏軍隊的支持,除兩位宰相之外的其他宰輔,根本無力與韓岡和章惇對抗。
雙頭體制的穩定,使得朝堂高層的人事變動近乎停滯。這也就使得打破乃至推翻如今都堂體系的呼聲,在朝堂低層始終無法根絕。
撥亂反正,爲國鋤奸的口號,從來沒有停止過。而投效韓、章其中一派,打倒另一派的呼聲,則更加響亮。
說到底,都是底層官吏想要打破停滯如死水的局面,得到一個晉升的空間。
韓岡用自己的卸任,爲自己一系的官員爭得了更多的利益,反過來也更加刺激了章惇一派官員。
最終,說不定就一場大亂來,王舜臣看得到,很多人都看得到。
或許正如韓岡所說,變亂,近在眼前。
當然,機會也就在眼前。
韓岡的提醒,讓王舜臣輾轉反側了一夜。五點不到便起身梳洗,準備上朝,比起就要上戰場時更加積極。
儘管入冬之後,上朝的時間比過去已經遲了一個時辰。可王舜臣出門之後,夜幕依然籠罩着半邊天空。
改變上朝時間,算是韓岡和章惇的德政,推行之前,朝野頗多議論,推行之後,倒是沒有什麼反對聲了——越是在冬日,被褥的誘惑力就越強。朝臣們也不願意一天中最冷最黑的時候出門。
王舜臣出門後不久,便轉上了御街。一支支以馬車爲中心的隊伍出現在眼前。
在過去,文武官都是騎馬上朝。如今都是乘車入朝。每逢朝會之日,宣德樓下的廣場上,都會停滿了各色馬車。
王舜臣在西域,出行都是騎馬,回到京師之後,也入鄉隨俗,接受了韓岡贈與的車馬,從此乘車入朝。不過得到前往河東的任命,王舜臣決心磨礪一下自己,以防受不了河東的嚴寒,又改回了騎馬出行。
王舜臣騎在馬上,肩高近六尺的西域神駒,讓王舜臣能夠俯視遠近各色車輛。
並不熟悉京師官場的王舜臣,認不出幾輛馬車所屬,但在宣德門城樓遙遙在望的時候,前方一輛大型馬車,王舜臣立刻認出了馬車主人的身份。
馬車前後,有着上百人的護衛,那是宰相韓岡的車馬隊列。
王舜臣立刻打馬上前,才走了兩步,就看見一人從路邊的陰影處猛的衝了出來,直衝向韓岡的馬車。
衝出來的人身形矯健,王舜臣看着眉頭一皺,左手就向後探去,不過卻摸了一個空,熟悉的配弓在上朝時是不會掛在馬背後的。
那個人也沒有因爲王舜臣沒帶配弓,就順利地衝撞了韓岡的馬車,在幾丈外,就給護衛們攔住了。
那個人被護衛架起的時候,拼命地掙扎,想繼續向前,卻被護衛牢牢架住。
王舜臣鬆了一口氣。
正要上前,卻見那人不再掙扎了,似乎還喊了句什麼,王舜臣已聽不太清楚了。
在他的視野中,前方猛然一亮,一朵橘紅色的火焰如花在御街上綻開,緊接着,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在耳畔響起。
時間彷彿慢了下來。
人在喊,馬在叫。周圍一片混亂。
一陣惡風帶着灰土撲面而來,可王舜臣已經感覺不到了。
爆炸的地方,可就在韓岡馬車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