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個韓岡手段太狠,秦州有名的陳押司就是惹了他,才全家死得連個承香火的都不剩。就怕他今次來鳳翔,不光是爲了把保李家小子保出來。”馮從禮想起這兩天打聽到的傳言,心中有些發毛。而他的兩個兄弟聽到這話,臉色也變得發白起來。
前幾個月他們雖然連續收到秦州的幾封來信,說是那女人的姨侄受薦爲官,但當時馮家三子都沒放在心上。又不是本州的官,而且也不是有出身的進士,以馮家的豪富,根本不需放在眼裡。
當前段時間他們爲老子辦喪事的時候,那女人的哥哥打上門來,不知底細的三人毫不猶豫地就命人動了手,把他強丟了出去;前兩天,那女人的侄兒又打上門來,吃了大虧後,三人又厚禮請動了州里的劉節推下狠手。但事後爲了保險起見,他們又稍稍打聽了一下兩人滿口說着的韓岡的事蹟。這一打聽,三人頓時心都涼了。
橫渠先生的嫡傳弟子,把赫赫有名的陳押司家滅了滿門,還沒當官時就跟一路都鈐轄放對,等得了天子親下特旨贈官,就幫着他的舉主把那位都鈐轄氣得中風,並一股腦地連同經略相公和兵馬副總管兩位重臣都趕走了。而且他還說服了桀驁不馴的蕃部,幫着打贏了一場戰果輝煌的勝仗,韓岡的一樁樁事蹟,還有他的手段,成功的讓馮家三兄弟一起都陷入了冰窟裡去。
馮從禮唉聲嘆氣半天,終於覺得在這樣嘆氣下去實在於事無補,站起來對兩個弟弟道,“在這裡嘆氣也沒辦法,先去見一下劉節推,再請他幫個忙吧。”
“劉節推的價碼太高了,上一次只是對付一個赤佬就要去了八十貫的財帛。現在要跟韓岡對上,沒個上千貫下不來。”馮從孝抱怨着。
馮從仁也心疼着錢,提議道:“不如去跟韓岡說些好話如何,冤家宜解不宜結……”
馮從孝立刻搖頭道:“那女人夜裡突然病死了,老四要不是懷疑她被下了毒,如何會離家……”
馮從仁叫了起來:“明明是她守着爹的時候突然就倒下去了,怎麼給她下毒?”
“你以爲韓岡會信哪一邊?!”
馮從禮開口道:“就算韓岡不懷疑此事,單是我們將她劃出族譜,就已經把李家得罪狠了。這事怎麼也不可能挽回。”
三人互相看了看,最後一起嘆道:“還是去找劉節推。”
一個時辰後,鳳翔軍節度推官劉德在自己的官廳中,訓着只用半邊屁股沾着交椅,斜簽着坐下的馮從禮:“你們擔心什麼?!那李信本官打也打了,關也關了,還想要本官判他個流放不成?他是自首,不論何罪,就當先減二等論處。你那些隨從又沒個輕重傷,不過是皮肉吃痛而已。怎麼判他重罪?要怪就怪你們捱打時不受點重傷!”
劉崍對馮從禮擦了傷藥的臉視而不見,說得又是跟他現在的請託毫不相關的事,但馮從禮並不敢反駁。
“小人哪裡敢怨節推,只是害怕李忠得了他家外甥的助力,再來小人家裡糾纏。還請節推能看在小人一向恭謹的分上,稍稍看顧一二。”他恭恭敬敬地遞上了張禮單,擔驚受怕的模樣,唯恐劉崍不肯收下。
劉崍看都沒看就把禮單收進了袖中,現在馮家有求於他,諒他們也不敢少給。收了好處,他的臉上就多了一點笑模樣,提點了馮從禮一句:“你們可以放心,韓岡是秦州的官,跟鳳翔府毫無瓜葛,他若是在府中肆意妄爲,李大府不會饒了他。”
說罷,他也不多說什麼廢話,直接點了湯,馮從禮見了,連忙識趣地告辭出來。走出衙門,面對迎上來的兩個弟弟,馮從禮狠狠獰笑了兩聲,爲自己壯着膽,“不用擔心,劉推官說了,有李大府鎮着,韓家小兒不敢鬧大。”
……
當韓岡跟着李信,在慕容武的陪同下,走進李家小院的時候,他已經換上了一身青色的官服。
他和慕容武騎着馬過來,馬蹄聲敲打着小巷中的石板路,讓不少鄰居衝着李家張望。而兩人身上的官袍,則讓這些看客變得老實起來,不敢跟着上門來打探八卦消息。
一進裡屋,韓岡就看到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正躺在牀上,他長得跟李信很像,就是被單下的身軀顯得有些瘦削,在他臉上看不到傷痕,只是蠟黃蠟黃的,透着濃重的病容。而在他牀邊,站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讓韓岡爲之一驚,正是他當日在三陽寨看到的那一個馮從義。
李信見到老子,先搶上去在牀邊跪下,難得的開口多說了幾個字:“爹,你看誰來了!”
李忠看着被關入大獄的兒子,現在站在自己的面前,已是驚喜萬分。聽了兒子的話,將視線後移,兩件青色的官袍頓時映入他的眼中。李忠心中一驚,便要起身拜見。只是他看着站在前面的那個年輕得有些過分的官人,動作卻停了。雖然他不認識,卻莫名的感到親切。
“可是三哥兒?”李忠擡起昏黃的老眼,顫聲問着。
韓岡應聲跟着跪下行禮:“韓岡拜見舅舅。”
李忠見着韓岡在牀邊下跪,連忙坐了起來。先讓兒子將韓岡扶起,又看着韓岡身上厚重的青色。不禁熱淚盈眶,花白的鬍子直抖着:“三姐生了個好兒子啊!”
“表兄在張老鈐轄帳下也不差,很快就能得官了。”韓岡爲李信說了句好話,側過身子,將慕容武讓出來,“這是縣中的慕容主簿,也是甥男同在橫渠門下的師兄,最是親近不過。今次表兄能得脫牢獄,還是多虧了慕容主簿相助,將甥男引見給府裡的陳通判。”
李忠當即在李信的攙扶下,起身嚮慕容武道謝,“小老兒多謝主簿看顧。”
“李老丈哪裡得話,我與玉昆是極親近的同門兄弟,玉昆既然有事相求,我怎麼也不能袖手旁觀。”
看到兒子、外甥都在眼前,李忠精神頓時好了不少,他也是在馮家被欺負狠了,回來後才病倒的。現在情勢扭轉,靠着外甥又搭上了縣裡的主簿、府裡的通判,他父子兩人在馮家受得氣,也能報上一報了。
韓岡這時將視線轉到馮從義身上:“這位可是從義表弟。”
馮從義這時也認出了在三陽寨中幫了他一把的官人,見韓岡問過來,也忙跪下問好:“從義拜見三表哥。”
韓岡將他扶起,感慨道:“當日在三陽寨,陰差陽錯沒能相認,今天終於見到了。”
慕容武說了幾句就告辭了。人家親戚相見,肯定有些話要私下裡說,自己還站在屋中,那就是沒眼色了。韓岡將他送出門外,卻是約好今夜找間酒樓擺酒,並要把陳通判一起請來,洗洗李信身上的晦氣,也要順便謝兩人相助之德。
韓岡回到屋中,不再多說廢話,向馮從義問起事情的來龍去脈。尤其是四姨的身份不確認清楚,他也不好決定手段。
韓岡相問,馮從義和李忠便把事情一樁樁地說給他聽。
韓岡的四姨少時是個遠近聞名的美人,這跟容貌普通的韓阿李的完全相反,故而引了不少人家來求親,其中便包括喪妻不久的馮德坤。而當年韓岡的外公手頭拮据,看上了馮家的聘禮,所以將她嫁給了年紀大了二十多歲的馮德坤——的確是出嫁,而不是送女作妾。
但可能是因爲對婚事不滿,韓岡的四姨跟家中便有了點隔閡,也只是在十年前韓岡的外公過世的時候,纔跟家裡人見了一面——這一點是韓岡猜得。
“娘是明媒正娶嫁進了馮家,又生了小弟。但三個哥哥因爲家財少分了一份,一直都跟娘過不去,幾個嫂子也是。娘去年突然病死,也說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是不是有人做了手腳。沒了娘護持,爹又是躺在牀上,不能自理,小弟知道在家裡站不住腳,便出來跟人做個買賣。誰想到小弟一走,他們就買通了族裡的人,騙過了爹爹,將孃的名字從族譜裡劃去了,靈位也不給放進祠堂,還暗裡傳言,說小弟不是馮家的人。甚至辦娘喪事的時候,他們也不通知舅舅,二姨、三姨,卻騙小弟說已經都通知到了,但都不肯過來。”馮從義說着,恨得咬牙切齒。
他跟李忠相認,還是前些日子,聽到其父病死,趕回來奔喪時,看到了李忠跟三個兄長起了衝突,才知道他被騙了。
“四姐在家中年紀最小,沒想到卻第一個走,連個終都沒能給她送上。”李忠嘆着氣,眼角處有着淚光。
陪着舅舅嘆息了一陣,韓岡問着馮從義:“馮家的家產,你是不是要爭上一爭。”
馮從義小心地看了幾眼韓岡的臉色,最後搖頭道:“小弟不想跟幾個哥哥相爭。只想爲孃親昭雪冤情,恢復孃親在馮家的身份。”
“孝悌二字你能記在心上是好事。若你只想着家產,而罔顧四姨的冤情,我倒是要失望了。”韓岡很滿意馮從義的回答。
子不言父過,依儒家綱常,就算長輩有錯,可以勸諫,但不能跟他們明着吵鬧,尤其是鬧上衙門,更是不該。要是做兒女的控告父母,依律可以直接斬了。跟兄長鬧着家產,雖然如今也是常見的事,但遇上愛較真的官員,也少不得一頓好打。而現在馮家有錢收買官員,尤其是那個劉節推,真鬧起來時,他可就是有藉口了。
而韓岡本人是儒門弟子,當以敦厚風俗爲己任,攛掇他人挑戰綱常日後卻是要被人罵的。大事上,把擋在道前的規矩一腳踢開,那是勇於任事,不拘泥於小節。而這些家常小事上,卻是不能不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
不過馮從義的幾個哥哥他也不可能放過,“毆傷舅舅的事不能放過,還有表哥的事,都要跟他們算清楚。另外,四姨的死,則更是要他們給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