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師、開府儀同三司、潞國公文彥博求見。
消息傳來的時候,韓岡和章惇正在嵩山上。
繞過了近日陷入混亂中的嵩陽書院,也沒去禪宗祖庭的少林寺,而是嵩山大法王寺中。
太室山上的大法王寺,論起江湖地位……不,是論起在朝中僧錄司的序列,僅次於大相國寺。大相國寺的主持是左街僧錄,而大、法王寺的住持和尚則是右街僧錄——至於後世鼎鼎大名的少林寺,只因禪宗如今並非浮屠主流,排位就十分靠後了。
大、法王寺的歷史久遠,僅次於白馬寺,是當年中國第一部佛經譯製之地,又藏有阿育王塔,供奉了佛骨舍利,故而香火鼎盛,甚至不遜於大相國寺。
但與大法王寺的地位所不相稱的,是一襲紫袍上笑得稀爛的一張胖臉,從山腳下一直跟到寺廟中,始終在身側盤旋不去,着實讓韓岡眼睛難受。
章惇也是一副被傷到眼睛的樣子,偏過頭低聲對韓岡道,“右街僧錄得換個人。”
“要能看見眼睛的。”韓岡說。
章惇失笑,看了看那住持,又笑着搖搖頭。
大法王寺的住持和尚不明所以,在一旁賠笑得只見牙不見眼。讓韓岡很想送他去高麗傳法。至少在那裡,看不見眼睛不算是特徵。
日本已經拿下了,如果不算章惇的兒子,損失微乎其微。朝廷已經安排人手在佔領地劃分地界,兌現之前發行的戰爭債券。
而針對遼佔高麗的會戰,正緊鑼密鼓地準備中。
無數戰爭債券的購買者,正摩拳擦掌,準備在高麗的田地、礦山中分上一杯羹——儘管高麗的小朝廷還在國中做食客,但就跟對日本的態度一樣,大宋上下,除了一干頭腦壞掉的儒生,沒人有興滅國,繼絕世的打算。
安撫新佔領地人心,在不想給錢給物還準備繼續搜刮的情況下,沒有比宗教人士更適合了。
這些賊禿,一個個吃得腦滿腸肥,一邊享受朝廷給出的免稅免役的好處,一邊從信衆手中掏錢,真正能恪守戒律的寥寥可數。對國無益,看着還礙眼,韓岡很早就想將這幫人廢物利用起來了。
將住持和尚打發了。
韓岡和章惇都不是信佛的人。
到大法王寺之前,韓岡和章惇還逛了隔鄰的嵩嶽寺,韓岡進去後就欣賞雕像、壁畫,章惇進香後也就拱了拱手。
但廟中的各種碑文、題記還是很有意思的。
章惇和韓岡看着豎在前殿外的碑文。
【中書門下牒 河南府
河南府奏準 赦堪會到登封縣嵩山大法王寺 系帳存留 乞賜名額牒】
這是朝廷批准重建嵩山大法王寺的牒文,被當時的大法王寺住持刻在了石碑上。
接下來是一段標準的公文內容,之後就是當時中書門下宰輔們的簽名,以及牒文簽署的年月日。
“慶曆三年六月廿八。慶曆三年啊。”章惇懷念的說,“可不是什麼好時候。”
的確不是好時候。
慶曆年間,仁宗皇帝在位,當時內憂外困。官軍被党項人打得跟狗一樣,而遼人更逼得朝廷派富弼跑去遼國花錢消災。
現在的党項人,則乖順得如同家犬。党項諸部的頭人們看見韓岡,就差搖尾巴了。倘若他們真有尾巴的話,肯定搖得跟蒸汽機輪一樣飛快。
如果說給如今關西的小孩子聽,肯定想象不出每到秋冬,整個關西一夕三驚的日子。
“幾十年馬放南山,就連党項人都能爲患中國。”韓岡譏諷地笑了笑,對章惇說,“不過子厚你在福建,應該感覺不到吧。”
“雜賦翻了兩番,建州遍地匪患,怎麼會感覺不到?”
軍費飛漲,自然就只能盤剝百姓。內地流民遍地,盜賊一夥跟着一夥,官府清剿不及。遇上悍匪,甚至有州縣官花錢免災,用重禮請其騷擾隔壁州縣去。這也算是上行下效了。
章惇和韓岡一起搖頭。
如今中國兵鋒遠及萬里,震懾萬邦的局面,其難能可貴,是如今的年輕人所無法體會的。
日期之上是宰輔們的簽名:
【右諫議大夫、參知政事範
右諫議大夫、參知政事賈
中書侍郎兼刑部尚書平章事晏
門下侍郎兼工部尚書平章事章】
這是中樞公文的簽名格式,地位越高,簽名越靠後,而且只籤姓、不書名。
宰相章得象、晏殊,參政賈昌朝、范仲淹。刻在石碑上的,正是慶曆三年東府宰執的名單。
韓岡指着最下的章字:“這一位是令族叔……”
看到章惇的表情,韓岡就不說了。
仁宗時的宰相章得象,是章惇的族叔。而章惇與章得象小妾的事,如今依然常有人提起。加上章惇的出身,一直都是被人拿來攻擊章惇的武器。
韓岡劃了一下範字,“慶曆新政可惜了。”
內憂外困,不免要改易舊規。在後有熙寧變法,在前有慶曆新政。而主持慶曆新政的就是石碑上的參知政事范仲淹。
章惇道,“如果當年新政成功,就不會有文正公的變法了。”
韓岡呵呵笑,“皇帝想辦,就得去辦,皇帝不想辦,就得滾蛋。”
韓岡的話中對皇帝毫無敬意,這是如今常例。只是仁宗皇帝有些特殊,畢竟還有好名聲。
不過章惇和韓岡一樣,對那位以“仁”爲廟號的皇帝,都不是很看得上眼。
“皇帝,天下之大蠹。”章惇瞥眼看韓岡,“玉昆,這句話應該是從橫渠書院傳出來的吧。”
“那是以前。以後皇帝只管奉祀天地,不再以天下奉一人之慾,自然不能算是蠹蟲了。”
章惇把驚訝壓在心中,笑道,“玉昆你真是越來越敢說話了。”
新帝將在議會中登基,而宰相也由大議會任命,兩者議會下並立,從此不再統屬。
韓岡宣揚的理念和制度,要把皇權打壓到底。這已經是高層的共識。
只是直接把皇帝說成是蠹蟲,還只是學術上的激進觀點。
沒哪位高官會公然如此宣稱。
但章惇一提,韓岡就坦然承認,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韓岡笑道,“有如今的時勢,纔有今日的坦言。”他看看章惇,“子厚你有話要說吧,你我在此,又何須忌諱?何不坦言。”
這些日子,韓岡和章惇多次深談、閒聊,看得出章惇有些話想說,卻又有些顧慮。
章惇愣了一下,笑道,“還是瞞不過玉昆。”
他想想,說道,“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遂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也。可如今,沒有了上佐天子這一條,宰相就無從說起,更不用說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他看着韓岡,“改易名號,以合新制。”
從宰相、相國,到尚書令、中書令,再到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名號的變化過程,就是宰臣地位不斷下降的過程。
如今宰相權比天子,名號上卻依然沿襲舊制。這當然不好聽,也不符合實際。
“我當什麼事。”韓岡大笑,“這等事,直說便是。我們做的放在過去都是抄家滅族的謀反事,相比起來,改個名號又算得了什麼?”
章惇的顧慮自然有原因,表面上是名號的改變,實際上會牽連到權力上的大變動。韓岡出言反對,也是應有之理。但韓岡又哪裡會在意?
“祖龍一統,變三代分封之制,自謂超於三皇,遠邁五帝,故自號皇帝。如今宰相,受命於萬民,子厚你若想改個名號,當然沒問題。不知子厚你可有腹案了?”
章惇謙虛地說,“還要請教玉昆。”
“總統。三公坐而議政,無不總統。宰相位比三公,可改爲總統。”韓岡不假思索,又說,“或者總理,宰相理燮陰陽,總理河山。不知子厚你意下如何?”
韓岡的回答出乎章惇意料,兩個名號脫口而出,顯然韓岡有想過同樣的事。
說起來,這兩個名號也都不錯,但是看韓岡的神情,章惇又覺得不是什麼好話。
章惇又愣了片刻,方纔說,“總統、總理,的確上佳,只是無先例。太宰如何?”他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