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得好快!”
遠隔近十里,星羅結城也僅是近於地平線處的一塊手掌大小的暗影,而圍在城外的軍隊則更爲模糊難辨。只不過星羅結城外由千軍萬馬組成的陣列雖然讓人費盡眼力,但他們逐漸從城下撤離的趨勢,卻是能讓立馬山道上的韓岡、智緣還有瞎藥等人瞧得分明。
“看來預定的計劃行不通了。”看了一陣,韓岡回頭對瞎藥說道。
瞎藥陰沉着臉點頭稱是。他本想將功贖罪,誰想到禹臧花麻的主力竟然不在渭源堡,而在星羅結城下。
由於與前方阻隔的關係,韓岡和瞎藥對禹臧花麻自渭源堡下的撤退不甚了了。不論是韓岡前日從王惟新口中聽說的,還是從瞎藥自己派出去的哨探那裡,都僅僅是得知禹臧花麻自東出大來谷後便分了兵,一部圍攻渭源堡,另一部分兵力在攻打星羅結城這樣模糊的情報。
從情理上判斷,渭源堡的重要性遠遠在星羅結城之上,禹臧花麻不可能去動用主力攻打一座破敗的城池,而放過渭源堡這塊肥肉。
不過現下幾人遠眺着星羅結城下的軍勢,只要稍通軍事,就知道攻城一方的兵馬數量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級別。少說也要超過五千人的數目,不論是誰來看,都是禹臧家的主力無疑。
而與禹臧家的實力相比,瞎藥手上的兵力就很可憐了,他帶出來的族中戰士還不到一千。如果是在對方攻城的過程中突襲,或許能夠像當初對付董裕時那樣打出一場震動朝堂的大勝來。可是在禹臧花麻已經撤退的情況下,再想追上去偷襲卻只會惹人發笑。
無論是託碩大捷,還是古渭大捷,取勝的招數都是趁敵不意的突襲。今次韓岡和瞎藥本想着估計重施,先行殲滅圍攻星羅結城的敵軍,而後返身把禹臧花麻的主力聚殲在渭源堡城下。韓岡也不是能未卜先知的算命先生,哪裡能料到禹臧花麻的主力丟下了渭源堡,而竟然是在攻打星羅結城。
從韓岡所立足的山道這個角度看過去,他分不清禹臧花麻的軍隊究竟是破城劫掠後的勝利回師,還是攻城不利下的無奈撤離。兩種不同的情況,對他下一步的行動有着最直接的影響。
瞎藥也是有些惶惑,問韓岡道:“機宜,現在該怎麼做?”
沒有足夠的情報支持,任何戰略運籌都只是空談而已。韓岡本質上是個謹慎的性子,外在表現出來的鋒銳,也只是因爲他提前把可能後果都盤算清楚,使得他行動起來毫無猶豫的緣故。
在沒有了解到更多的信息前,韓岡不會冒着誤陷敵陣的風險,“先派人跟上去打探一番再說。我們也往前走,不過要注意地方路邊可能會有的伏兵。”
“諾!”瞎藥點頭應諾,隨即把韓岡命令傳了下去。
十幾騎幹練的哨探,奔出了隊伍,向東急速而去。很快,山谷兩側的山壁上,也重新迴響起千軍萬馬前行時隆隆如潮涌的踏步聲。
“機宜……”身隨中軍前行,一直沉默着的智緣叫了韓岡一聲,欲言又止。
韓岡知道智緣想問什麼,智緣的問題他和瞎藥前面都沒有提上半句,因爲這已是明擺着的事情,不需要浪費口水。他聲音低了下來:“如果禹臧花麻不是蠢材的話,他應該已經發現了我們。”
……
禹臧花麻不是蠢才,相反的,他能成爲禹臧家近幾十年來最年輕的一位族長,能從十幾名競爭者中脫穎而出,並不僅僅是因爲他是前任族長的兒子,更是因爲他的眼光和才能壓倒了所有的對手。
在通向星羅結城的十幾條大道小道上,禹臧花麻都遠遠地佈下了足夠多的哨探,放出了數十上百的遊騎。有着星羅結部的漏網之魚爲他們指點地理,每一條讓他們可能被偷襲的通道,都被牢牢地封鎖和監視上。
靠着提前佈置下的情報網,禹臧花麻在第一時間,便發現了從小道直奔而來的韓岡和瞎藥所率領的隊伍。千名蕃騎就算是古渭城中也點不住這個數目,離的最近的部族,也只有與兄長分了家的青唐部的瞎藥。
當從趕回來的哨探口中聽說這樁緊急軍情後,禹臧花麻只罵了野利徵兩句“廢物”,就立刻放棄了近在眼前的勝利。因爲他最清楚他所率領的士兵究竟是什麼樣的德性。一旦他攻破了城池,爲了掃清城中的殘部、同時再把衝進城去開始搶劫的部衆給收回來,少說也要半天以上的時間。這段空隙,足以讓他萬劫不復。
抄小道趕來星羅結城的援軍到底有這麼什麼樣的意圖,這一點並不難猜測。不是沒有人向禹臧花麻提議將計就計,設伏將這一支援軍給殲滅。但這個提議被他否決了,臨時設伏做不到完美的隱藏,如果設伏失敗,他就會落入兩面甚至三面的包圍之中——不論是渭源堡還是星羅結城,城中守軍實力並沒有消減多少,再加上生力軍的瞎藥,幾方一起合作,足以把與禹臧花麻今次帶來的數千大軍盡數殲滅。
謹慎和大膽兩種截然不同的特質,在禹臧花麻身上融合得很完美。他敢從蘭州老家南下武勝軍,並通過了大來谷,因爲他相信木徵有足夠的眼光看清楚,如今究竟誰纔是他最大的敵人。但他不會去冒險去猜度一個騎兵千人隊會有什麼樣的實力。
原本在星羅結城下高高飄揚的戰旗收了起來,低落的士氣從行軍中的沉默中就能感受得到。勞而無功的結局,讓拼殺了數日的吐蕃將士分外難以接受。辛苦了這麼久,什麼也沒能搶回去。禹臧花麻能清楚地感覺到,他在族中的威信正在一步步地下降。
“退到大來谷去……”禹臧花麻正要繼續說着,但從被他拋到身後的星羅結城中,傳來了威風凜凜的鼓聲。
在過去的幾天裡,什麼也沒有做的宋軍戰鼓,終於第一次被敲響。轟然暴起的歡呼聲彷彿重重打來的一個巴掌,讓從城下狼狽退走的吐蕃士兵們羞愧難當。
星羅結城裡的守軍竟然敢出城追擊!
禹臧花麻回望着依然留在宋人手中的城池,也暗自吃了一驚。惱羞成怒的心情中他依然不動聲色,“先去大來谷,確保後路。”
……
喬四輕提着皮製繮繩,領着不到百騎的小分隊,遠遠吊着吐蕃人殿後的軍隊。濃眉下的一雙利眼,緊緊盯着前方,西賊用來殿後的軍隊。
就在半個時辰前,吐蕃人剛剛撤走,星羅結城中僅有的一支騎兵都的都頭,便從王舜臣那裡聽說了他正打着的主意,“什麼……追擊?”
喬四明白,王舜臣不會用兩條腿去追四條腿,那樣很容易就會被反咬上一口,所以要動也只能動用得上他這個騎兵都。可苦戰之下,喬四現在只想好好睡上一覺,無意去追求更多的功績。而且以只剩幾十騎的小隊,去追着百倍於己的敵軍,這分明是在找死。
喬四臉色都有些發白,設法想打消掉王舜臣的命令,“侍禁,這可能是西賊的陷阱啊……”
“本來差一步就能破城了,禹臧花麻先把人撤走,再設陷阱做什麼?”王舜臣反問。
“……侍禁難道知道禹臧花麻是因何而退?”
如果是因爲援軍來了才退兵,當然要出城緊追上一陣,只要能擾亂了禹臧家的撤軍行動,後面的援軍足以把禹臧花麻帳下士卒留下一半來。可若不是援軍來了,那究竟會是什麼原因讓禹臧花麻退走,這一點喬四很想弄得明白。
“就是因爲不知道才更是要去看一看。”王舜臣說得像個好奇的小孩子,看到山裡洞窟就像鑽進去看一看。他其實想得很明白,不論禹臧花麻是爲了什麼原因而退走,自己這邊只要讓他的行動難以順利就足夠了,“盯着禹臧家的兵。如果他們不理我們,那就盯緊些。若是他們反過來追殺,那就直接逃遠點。不要硬拼,相機行事。給我黏住他!”
喬四抵不過王舜臣的命令——陣前違令,在軍法中是立斬不赦的罪名——若是惹得王舜臣翻臉,就真的要試一試軍法了。
心懷畏懼,喬四不得不接下命令,在戰鼓聲的伴奏下,領着手下僅存的七十多騎兵出城追擊。而讓喬四大爲吃驚的,是王舜臣竟然也帶着親兵一起出來。
王舜臣的兩張戰弓收在弓囊中,兩支鐵簡則插在鞍前,一身魚鱗細鎧是有官品的武臣的標準配置。喬四相信,看到這一副鎧甲,說不定能像磁石一般,把已經逐步離開的西賊再吸引回來。
百丈的距離看似遙遠,其實對兩支騎兵隊伍來說是近在咫尺,只要西賊有心,把馬頭調回,幾個呼吸間就能衝到面前。
喬四緊緊握着手中的長槍,他學不來王舜臣那般輕鬆的神態,咬着牙身子繃直:
“大不了就拼了這條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