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擊圈就在眼前,王舜臣喜上眉梢,恍恍惚惚地瞧見前方正有一份潑天的功勞在向他招手。只是當他回頭一看,便立刻叫了一聲苦。不知何時,身後的追兵已經停了下來,然後直截了當地掉頭離去,沒有一點拖泥帶水。
奔馳中的隊伍也逐漸地慢了下來,最後在失落中停住了腳步。加速遠去的蕃騎捲起的塵煙遮擋住了韓岡的視線,他望着灰黃色的幕布掩蓋起的來路,暗道這世上果然沒有蠢貨。而竟然連不讀書不知史的蕃人都騙不過,看來自家的演技也實在有待磨鍊。韓岡再看了看身邊丟盔棄甲的一衆騎兵,狼狽不堪的模樣就跟打了一場敗仗沒有兩樣——他苦笑,今次誘敵,卻是折了大本錢。
王舜臣緊皺着眉,來到韓岡面前:“三哥,這下該怎麼辦……”
韓岡故作輕鬆地微笑道:“往好處想吧,這等於是又拖了禹臧花麻近一個時辰的時間。”
他擡頭看了看天色日影已經西斜,再有兩個時辰就要天黑了。那時候,禹臧花麻就失去了撤兵的最佳時機。
韓岡不認爲黑夜能遮蓋一切,趁夜撤走可不是像字面上說起來那麼簡單。夜間行動,關鍵在於一個“奇”字,而不是“黑”。黑暗能掩蓋一切,但不論是哪一方都同樣能公平的利用黑暗帶來的便利。相對而言,在黑夜中,大軍行動可比小股行進的難度要高上許多。
如果禹臧花麻想在夜間撤離。他點起火炬,就會成爲最爲顯眼的目標,若是不點火炬,黑暗中將不知軍,軍不知將,那樣的情況下,只需要出動一兩百人,就能造成讓禹臧花麻全軍崩潰的混亂來。
韓岡要把禹臧軍拖到渭源堡的援軍趕來,爲了能最後擊敗禹臧花麻,他必須爲王韶和苗授爭取時間。而韓岡之所以會咬着牙死死拖住禹臧花麻,是因爲他相信渭源堡的戰鬥力。就算這座寨堡剛剛被禹臧花麻重重圍困過,但韓岡他還是相信,只要能讓他們來得及佈下陣勢,禹臧花麻就絕對沒有獲勝的機會。
陣列不戰,這是所有與大宋步軍交手過的異族的共識。除非能設計不讓宋軍擺開陣勢,否則陣勢一起,箭矢如雨而落,就算強如契丹也要退避三舍。曾經仔細查閱過幾十年來在關西發生過的大小戰例,韓岡對自己的軍隊有着充分的信心。
“王舜臣!”韓岡突然冷聲叫着他最爲信任的名字。
嚴肅的神色讓王舜臣愣了一下,不過他立刻醒覺,上前躬身:“……末將在!”
韓岡指了指山道兩側,“把你的兵帶上。”
在山坡上,是從星羅結城受命而來的伏兵。只是他們白白被蚊子咬了,並沒有能得到他們想要看到的結果。但他們的戰力,依然還有發揮的餘地。
王舜臣大聲應諾,“末將遵命……那三哥你呢?”他又問道。
韓岡向南望去,銳利的視線彷彿穿透了迷霧和距離,落到了大甘谷口:“追回去!敵進我退,敵退我追,總不能讓禹臧花麻輕鬆下來!”
……
“花麻,撒解他們怎麼還沒回來?”一個年邁蒼蒼的蕃人一邊問着禹臧花麻,一邊翹首北望。他視線投去的方向,便是星羅結城所處的位置。老蕃人身上穿的衣服閃着絲綢的光澤,而他對禹臧花麻的口氣,更表明他的身份不同一般。
“不必爲他們擔心。近兩倍的兵力,怎麼可能還會輸?”禹臧花麻隨口敷衍着,但他冷漠的口吻,昭示了他們的死活其實並不放在禹臧家族長的心上。而神經質一般不停敲打着馬鞍的手指,也透示出他心底的不耐。
“萬一輸了怎麼辦?!”老蕃人一下急叫了起來,絮絮叨叨地說着,“我可就只有這麼一個孫子……”
通過常年的蚊蟲洗禮,禹臧花麻已經可以對這些廢話做到充耳不聞。
年紀輕輕就登上族長之位,爲了維護自己的地位,他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聽從老傢伙們的擺佈。禹臧花麻本打算按部就班地在十年間將他在部族中的敵人全數解決,那時就沒有人再敢跟他過不去了。禹臧花麻的計劃正在一步步地實現中,可一場戰爭便光臨到他的頭上。但危機就是機遇,禹臧花麻本想着通過勝利讓自己權勢更加鞏固,誰能料到他竟然會輸,這也就給了對手最好的攻擊口實。
昨天向他逼宮的應該也有着這個老東西在。禹臧花麻瞥眼看着縱橫交錯的重重皺紋下,一張一合的缺牙癟嘴,心中發狠,遲早要把這些老骨頭丟進火堆裡當柴禾燒了。
在禹臧家的年輕族長眼中,這些老東西都是一樣的惹人厭煩,甚至不想多看一眼。對於老東西的孫子究竟會怎麼樣,禹臧花麻也同樣不關心。勝也好,敗也好,只要能把瞎藥家的近千騎兵拖上一兩個時辰就好,等到他與渭源堡的王韶決戰之後再回來也可以。
在韓岡看來,他逼得禹臧花麻分兵來追擊自己,雖然沒能把他們引入伏擊圈加以殲滅,但實質上卻等於是把禹臧花麻拖了一個時辰下來。
可是從禹臧花麻的角度來看,他何嘗不是用着一千多名出自於附庸部族,在戰場上肯定會出工不出力的廢物,換來了一個與渭源堡的出戰守軍單獨決戰的機會。而且如果那羣蠢貨還有一點頭腦的話,說不定還有夾擊這些宋軍的可能。
當然,禹臧花麻的盤算有一個必不可少的前提,就是他統領的大軍,能單獨擊敗渭源堡的軍隊。
對此,禹臧花麻有着絕對的自信。
一名騎兵自遠處狂奔了過來,一到陣前,他便從馬背上攤到了地上。他是禹臧花麻前面派出去的哨探。那一支不知由誰統領的騎兵的離開,對禹臧花麻最大的好處,就是他終於可以派出斥候,對渭源堡方向進行偵查。
哨探身上的袍服破破爛爛,還有幾處傷口正在向外滲着血。被人扶起來後,已是氣息奄奄,命懸一線。這不是露在外面的傷口所能造成的,在衣服底下,應該還有其他傷痕存在,那纔是致命傷。不過沒等禹臧花麻讓人在哨探身上找尋傷處,進行救治,哨探已經拼盡最後的力氣,匆匆向他通報了最新的軍情,“渭源堡出兵了!已經到了八里外!”
望向渭源堡的雙眼被山壁阻擋了視線,但禹臧花麻期待已久的敵人很快就會從那一處彎道拐過來。
克敵制勝,就在片刻之後!
……
“韓岡和瞎藥在哪裡?”隨着離大來谷越來越近,苗授的雙眉也就鎖得越來越緊,皺起的眉頭在眉心處擰成一個川字。
從渭源到大來谷,幾十裡地的行軍對一支歷經多次戰事的軍隊來說算不了什麼。在派出斥候確認了敵軍的位置,苗授便留下了隨行的民夫,讓他們在後方紮營,而他自己則領着主力趕來大來谷。
只是他手上掌握的兵力並不多,迫切需要匯合韓岡手上的蕃騎,還有王舜臣那裡的一千多人。沒有韓岡、瞎藥率領的青唐軍,也沒有留在星羅結城的士兵,讓他就此對抗實力數倍於己的敵人,實在是一樁令人吃不消的苦事。
可是由於交通中斷,苗授現在還不知星羅結城究竟怎麼樣,也不知道韓岡到底有沒有聯繫到王舜臣。更不清楚,他們有沒有按照韓岡自己請人帶回的建議,聚殲禹臧花麻。
什麼都不清楚,這讓一向行事穩重的苗振,也有些想罵人,本不該這麼倉促的。但王韶對韓岡深具信心,一接到韓岡傳回的口信,便當即命苗授出兵接應。
苗履在旁勸慰着自己的父親,“大人勿需擔憂,即便星羅結城不保,還有韓機宜在。瞎藥的蕃軍是新銳之師,而韓機宜又是才智聞名關西,必然不至於會輕易的輸給禹臧花麻!”
“如果真的這麼簡單就好了!”儘管心中不以爲然,但苗授並沒有指出兒子話中的錯誤。在戰前,順耳吉利的好話,總比一些鋒利刺骨的實話要讓人安心。
已經遠遠地看見了吐蕃人的身影,數以千計的聚集在大來谷口。當苗授一聲號令,鼓點響起,這一羣蕃人便被雄壯的號角聲嚇了一跳。
如果韓岡在場,能親眼看到苗授指揮佈陣的手腕,他肯定不會吝嗇一聲稱讚。在西路都巡檢的指揮下,他帶來的千多名士兵,自下馬後,從行軍隊列轉換成臨戰陣型時,走勢如行雲流水一般順暢。從細長綿延的隊列,一邊向前,一邊逐漸向兩側拉伸,當他們在敵前站定,已經是整整齊齊地變成了一箇中軍突前、兩翼後彎的倒偃月陣。
不論雙方在戰前有過多少謀劃,都希望揪住了對方的破綻,而得到勝利。但到了最後,決定今次一戰勝負的,卻還是面對面的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