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陪同着高遵裕站在校場點將臺上,看着下面的球員在活動着身體,做着熱身。蹴鞠盛行於世,這一點韓岡早已知道。就連在家裡,素心、雲娘閒下來時,也會帶着招兒踢兩腳,因爲沒有球門,所以喚作“白打”。
不過在親眼看到之前,韓岡很難相信這世上已經有了專用的足球鞋,專業的球隊——喚作齊雲社或圓社——連足球也是跟後世式樣相差不大的內外雙層。上好的足球,外面用十二塊成型的硝制牛皮縫成,針腳內隱,不露於外。內膽則是用牛膀胱,可以向內充氣,也被稱爲氣毬,其重量也被規定爲十二兩。
儘管足球製作要求甚高,但在韓岡現在所處的這個時代,所有的集體運動中,還是以蹴鞠比賽最爲簡便,流行最廣。因爲前世留下來的惡劣印象的緣故,韓岡對足球並不感冒。只是由於如今世人對蹴鞠的愛好,才讓他打算利用這項運動。
吐蕃人其實更善於馬球,但古渭寨可沒那麼多馬匹可以浪費,故而韓岡前天便很乾脆地定下計劃,以蹴鞠運動加強漢番之間交流活動。就在當天午後,他便通過馮從義找來幾個大商家,說了幾句,當即就一起湊了三十貫錢作彩頭。
而療養院這邊,朱中則奉命讓外科和內科各自拼湊了一支球隊。雖然備選的都是五勞七傷的傷病員,但上百人中,找幾個快要出院、能跑能跳的也很容易。不過依照韓岡的指示,這一隊中間都是一半漢人,一半蕃人。
另外,韓岡更直接把現行的比賽規則全都改了,給出的理由是復古,私下裡則對高遵裕和王厚說,規則、技巧若是太繁複了,參賽的吐蕃人怕是來不及學,有失共同參賽的本意,故而越簡單越好。現在就是二十個人爭一個球,往對面的球門裡踢就是了。除了不許用手觸球,不許故意毆打對方球員,就沒有其他的規則束縛了。
大約是未時剛過的時候,點將臺上,今天有空的官員終於都到齊了,這一方面因爲韓岡的面子,另一方面也有高遵裕親自過來捧場的緣故。
韓岡沒興趣出來多費口舌,事先也沒安排什麼墊場表演。打了個手勢,一聲尖利的笛響傳遍校場內外,比賽隨即開始。
紅隊一方,有着近七尺高的魯平最爲惹眼,高大的身軀通常會顯得笨拙,但魯平的動作卻是令人難以想象的靈活,以他這樣的身材,竟能輕而易舉地把球搶走,並繞開衝過來搶球的對手。擡起一腳,皮球便直奔褐隊球門而去。
雖然那一腳並沒有進球,但還是引起了開場以來第一陣歡呼。王厚捂住一邊的耳朵,在震耳欲聾的噪聲中問着韓岡:“玉昆,你覺得哪隊會贏?”
韓岡搖了搖頭,湊近了道:“說不準,得往下看了才知道。不過紅隊的盤口比較高,因爲有個在秦州齊雲社做了三年球頭的。”
王厚已經很熟悉韓岡的說話方式:“怎麼聽玉昆你的口氣好像並不看好紅隊?”
“規則變了,踢法也該跟着變。可惜的是,有些人的習慣已經根深蒂固了。”韓岡微微帶着冷笑,像是期待着可以幸災樂禍的惡劣笑容。
球場上,魯平把足球從腳後跟挑起,十二兩重的皮球如同被吸在身上一般,順勢滾過腰背,越過他的頭頂,一直落到了他的腳前。這一精彩的表演,在觀衆席中又掀起一陣歡騰。可是當魯平正要再炫耀一下自己的球技的時候,卻被一個褐隊的球員從旁猛然撞倒,讓另外一名隊友硬是把球搶了去。
韓岡的聲音隨即響起:“其實論起技巧,褐隊要遠遜紅隊。那個剃光頭髮的魯平,在秦州城中踢球的人中,也是小有名氣的……不過一人之力如何當得了十人之力。何況他習慣的都是隔着球網的踢法,遇上今次的規程,肯定是要吃虧的。”
“球怎麼能這麼踢!?”陪在高遵裕的中年清客,尖聲叫了起來。他的姓氏很特別,複姓第五,單名一個豐字。正事一點不會,但詩詞歌賦、吹拉彈唱、踢球把戲卻是行家裡手。
韓岡露出很驚訝的神色:“第五兄此話何意,爲何不能這麼踢?”
“人步拐、退步踏,人步肩、退步背,這些可都是禁招!”第五豐指手畫腳,他說出的這幾句,便是如今通行的蹴鞠比賽的規則,也就是不許絆人、撞人、踩踏。
韓岡當然都知道,事先他找過人來問過,但他卻沒興趣去讓人遵守,他笑道:“第五兄此言差矣。上場的又不是待字閨中的女兒家,何必有那麼多講究?都是刀槍上取火的廝殺漢,皮糙肉厚,撞上一下,打個滾就起來了,哪需要那麼多規矩。”
就是抱着這樣的想法,比賽規則被韓岡放寬了許多,只要不是故意傷人便放過去,但也因此,衝突起來的機率便隨之增大。
“都見血了!”第五豐突然指着球場,氣急敗壞地說着。
此時,再一次拿到球的魯平被人一腳鏟翻在地,可能是被縫合起來的傷口裂開了,鮮血頓時浸透了裹着頭的細麻繃帶。木笛聲急促地響了起來,穿着黑衣的裁判中斷了比賽,而從比賽開始前就守候在旁的醫工則跑上前來,檢查魯平的傷勢。
“見血纔好!”韓岡卻是不以爲意的笑着,“蹴鞠本就是練兵之法,若是隔網而踢,反而失了本意。也會讓蕃人小瞧了去。論起正面衝殺,漢兒當不輸蕃人,何必斤斤於一幹陳規舊矩,讓人不得踢個痛快。傅寨主,你說是不是?”
傅勍乾咳了一聲,不敢搭話。倒是王舜臣性格爽快,更不怕高遵裕的清客敢拿他如何,“三哥說的一點也沒錯。左不能,右不能,蔫蔫的像個新婦,哪比得上現在踢得痛快……就該死命的踹,死命的撞!三哥不是說了嗎,這也是唐朝時候的做法。”
第五豐冷笑了起來,王舜臣的話正是他要等的:“不聞唐時有此說,只曾見王右丞【王維】的‘蹴鞠屢過飛鳥上,鞦韆競出垂楊裡’。”
王維的這句“蹴鞠屢過飛鳥上”,雖然有着誇張的成分在,但也只有把球往幾丈高的球網上踢去,才能使用這樣誇張的修辭,先有本,纔有變。如果只是分隊對着敵方的球門踢,當是不至於用誇張的詞語去形容球踢得有多高。
前面隨口說的瞎話,被人翻出典故戳穿,韓岡卻也不臉紅,哈哈笑了兩聲,滿不介意地說道:“大概是我記錯了,也許是漢晉時候的事了。”
第五豐氣結,一時說不出話來。以韓岡的身份若是不要臉起來,就算他是高遵裕的清客,也只能徒喚奈何。人家明擺着要耍賴,他指出來只會自找不痛快。做人清客的最是會看人眼色。第五豐很明白,在高遵裕眼裡,他連韓岡的一根腳趾頭都比不上。
韓岡根本都沒把第五豐放在心上。他只要兩隊球隊能面對面的拼鬥,不要像如今,你一腳我一腳往球場正中、高懸在上的球網裡踢,也沒有激烈的爭鬥,娘娘腔一般地讓人不耐。所以只是拿着復古當藉口,他哪裡還真會去考古不成?王安石變法,也是舉着復古的旗號,卻又是哪裡“古”了?
越激烈的運動,其實喜歡的人會越多,要不然相撲也不會從京城熱到邊疆,一場相撲比賽,隨隨便便就能招來幾千觀衆。而京城桑家瓦子中最大的象棚,裡面的女相撲,哪天不是滿場,連天子都忍不住讓人進宮來表演。
韓岡其實也是很閒,所以纔會在讀書之餘,把蹴鞠拿出來打發一下時間。當然,他不喜歡做無用功,就算消磨時間,也是要帶回點好處。
若是換做前幾個月,先是一場圍繞渭源堡的戰事,接着便是主持屯田——當時不僅是韓岡在忙碌,其他文武官員也都跟他一樣忙得沒有一刻得閒——哪會像現在這樣,一場療養院中的內部球賽,就引得所有官吏一齊出動。
高遵裕並不知道韓岡的本心僅僅是爲了打發時間,昨日聽過韓岡的一番說辭,還以爲他準備當個正經事來做。平心而論,在高遵裕看來,這場比賽踢得不像樣子,技巧上的差距跟京中的高手比起來實在天差地遠。
但現在這樣的比賽,卻更是讓人熱血沸騰,連一開始都納悶着蹴鞠比賽怎麼變成了相撲的觀衆們,都開始狂吼亂叫起來。
一個精彩的衝撞搶斷,讓對手在地上滾得老遠,總能博來一陣鼓掌歡呼。而當一名球員倚着猛烈的氣勢,在球場中橫衝直撞,連續撞開幾名敵人的攔截,把球踢進對方球門。這時候,喝彩聲幾乎能把天都撞破。不論普通的百姓和士兵,還是點將臺上的官員,無不放下了平日裡的拘束,縱情狂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