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重巒千障望餘雪(四)

終於跨過了選人和京朝官之間的門檻,這讓韓岡心中欣喜。只是表露在外面的,依然是寵辱不驚的模樣。以他的功勞,早就該升朝官了,現在才晉升,已經是很委屈了。

王韶的囑託,讓韓岡連聲自謙:“有經略在,韓岡也只是拾遺補闕而已。”

王韶笑着搖搖頭,韓岡能一下跳過了兩任知縣的資序,成爲權發遣的通判,對他來說,更是個莫大的驚喜。以第一任通判的資序,加上經略司機宜文字的差遣,日後擔任數萬大軍的隨軍轉運使,雖然勉強,可也說得過去了。

韓岡治才難得,這是王韶早就知道的事。經世濟用的手腕,當然要好好派上用場。

王韶是熙河路經略安撫使,他的治所按理說應該在熙州狄道,也就是過去的武勝軍臨洮城。但他卻又兼任着鞏州知州,也就是說他必須熙州、鞏州兩邊來回跑。那麼當他不在的時候,鞏州的大小政事,也只能交由通判韓岡處理。且在王韶心中,他更爲看重的是經略使的工作,至於政務,韓岡就該多擔待一點。

“可下官也是經略司的機宜文字,同樣也要兩邊跑。”

“那時就再說好了。”王韶早打定主意,不容韓岡推拒。

廳中的小吏端上了熱茶來,韓岡親手向王韶奉了茶,問道:“不知處道什麼時候能回來?”

“當要到明年了。”王韶啜了口茶湯,嘆道,“希望他在京中不要犯什麼錯,丟人現眼。”

“處道爲人穩重,歷事亦多,只有增光添彩的份,哪會有丟人現眼的事?”

“要是玉昆你一起去,我就不用擔什麼心了。”王韶看看韓岡,放下茶杯,問道,“沒能詣闕面聖,不知玉昆你有沒有什麼想法?”

“韓岡自十六歲出外遊學時起,就沒有一次在家過過年節,能在家中陪伴二老,盡一份孝心,也算是韓岡多年的心願了。”

王韶、韓岡加官晉爵,王厚的官職也水漲船高,雖然還沒有轉官的資格,但靠着王韶這個老子,讓他撈到了獻俘京中的差事,連着苗授的兒子苗履,兩個衙內帶着瞎吳叱和一衆戰俘去了京城,想來也少不了賞賜。

而韓岡今次晉升朝官,照例必須得進京一次,但詔書上,韓岡卻沒有聽到招他詣闕的詞句。只是之後王中正從宣詔的中使嘴裡探出口風,讓韓岡明白了這是天子保全他的用意。

沒能上京面聖,韓岡在微感遺憾之中,也覺得這也算是件好事。成爲衆矢之的的感覺的確不好,而且去年、前年過年時,他都在外面跑着,更早兩年,他的前身又在外求學。算起來已經有四五年,沒能在家與家人團聚了,而今年總算可以留在家中享享清福。

“玉昆你能這麼看得開,也是一樁好事。”王韶對韓岡的灑脫很是欣賞,笑道:“有你在鞏州守着,我去了熙州也能放得下心來。”

“有王舜臣在狄道【臨洮】盯着,熙州那裡當不會有大礙,經略大可放下心來。”

武勝軍,也就是熙州那邊,包約和禹臧花麻正針鋒相對。熙州北部的山嶺中的蕃部,都因爲他們兩家的緣故而禍從天降,估計再過半年,熙州北部蕃部的人丁,能有現在的一半就不錯了。

而佔據了洮西的木徵,則是由狄道的駐軍盯着,領軍的將領就是王舜臣。

時至今日,王舜臣終於能獨立領軍,鎮守着狄道城。而且他今次因爲與苗授一同擔任前鋒的功績,順利的升任正八品的大使臣,與韓岡一樣都成了能上殿參加朝會的官員。

說起來,不僅僅是韓岡,整個熙河路的官員將領的晉升速度,都是快得讓人目瞪口呆。

王韶從正八品升到正六品,韓岡從布衣晉朝官,都是轉眼間事。一個只做了一任縣尉便辭官遊歷邊地的小官,三四年後,便已是一方帥臣。而一個窮困潦倒得要服衙前役的措大,不過兩年,也已經成了立於廟堂之上的朝臣之一。

武將立了戰功後,升官速度一向比文官要快,但如王舜臣入官才一年多的時間,就已是大使臣,也是同樣的不可思議。

有了這麼些讓人歎爲觀止的前例,到了明年的決戰之日,蜂擁而來的官員,怕是能把熙河經略司的衙門大門給擠破。

韓岡想想那時會發生的情況,心中就有些發毛。王韶拼了命地要把他拱上京朝官的位置,也是看透了官場上,追逐功勞就跟蒼蠅逐臭一般的兇猛。

希望不要鬧得太厲害,來幾個能聽人話的,韓岡企盼着。

……

一隻枯瘦剛勁的手,將手中的筆放下。

片刻之前,心神都沉浸在文字間。直到放下筆,一陣疲憊便立刻涌了上來。

張載用手用力揉着額頭,而侍立在一旁的呂大臨——藍田呂氏四兄弟的老幺,呂大忠的弟弟——將墨跡淋漓的一頁紙,輕手輕腳地收了起來。

“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注1】”

讀着讀着,呂大臨就激動起來。這一段文字雖然只有聊聊兩三百字,但分明就是張載所創學說的總綱!將人道綱常與天道自然聯繫起來,真正的說通了天人合一的道理。

“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長其長;慈孤弱,所以幼其幼;聖,其合德;賢,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殘疾、惸獨、鰥寡,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

這一段是把君臣相處之道與家事相勾連,欲使三綱爲一,又融合了孟子所說的“仁義”。

而到了最後一句,“存,吾順事;沒,吾寧也。”直接否定了佛老兩家的來世、長生的觀點,是儒學對生死的看法最簡潔的歸納。

活着,順天應人;死時,無所掛礙,安寧而去。

簡簡單單的一篇文字,將儒家內外之事全數包容,呂大臨手都在抖着:“先生!這是……”

“這是《正蒙》中的一篇。”張載閉着眼睛,聲音中滿是疲累,這篇文字是他幾十年的心血結晶,寫出不費多少時間,卻很是傷神,“另外還有一篇,等寫好之後,我打算刻在書院正堂中的東西雙牅上。”

張載正在說着,忽然驚道:“與叔,你什麼時候來的?!”

“已經來了一陣了,見先生正在寫文,不敢驚擾。”

“可有何事?”

“韓玉昆最近又升了官,想來跟先生說一說的。”呂大臨猶盯着紙面上的一個個端正的小楷,隨口回話,“不過比起先生的這一篇經義,韓玉昆的事就算不得什麼了。”

“玉昆怎麼了?”張載很在乎韓岡這個弟子,聽到之後,便立刻詢問。

呂大臨回過神來,見張載很是關心韓岡的樣子,便恭謹地放下這一篇價值千金的文字,垂手答話,“學生剛剛聽到消息,說河湟那邊接連設立鞏州、熙州,又設立熙河路經略安撫司,王韶任經略使,而韓玉昆則是擔任機宜文字,併兼任鞏州通判一職。”

張載聞言便是有些驚訝,問道:“經略司機宜,還有下州的通判,這已是轉朝官了吧?!”

呂大臨點點頭,張載的驚訝其實就跟他前面聽說這個消息時一模一樣:“韓玉昆已經是太子中允了,有天子特旨,而不是靠了五削圓滿。”

“玉昆進用之速的確是個異數。”張載微微有着一點感慨,他當初轉爲朝官,可是在中進士後的十二年,也就是兩三年前的事。韓岡這個弟子,在官場上的作爲,的確比他出色得多。

但張載還是很欣賞這個弟子,呂大忠、遊師雄,還有表侄程顥、弟弟張戩,都推重於韓岡,也不是因爲他升官快的緣故。

“要找五份薦書,玉昆也是能找得到的。他的功勞比起現在的官職,更是遠遠超出。年初廣銳之亂,不是玉昆孤身進城說降,也不會這麼容易就平定。橫渠鎮離咸陽不遠,能安然無恙,也有玉昆的一份……”

正說着話,張載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手用力按着胸口,一時間咳得喉中氣息嘶啞,呂大臨見狀,連忙上來拍着後背。好半天,張載纔回過氣來。

“先生,要不要去長安找幾個名醫來看看?”

張載輕輕擋開猶在捶背的呂大臨,“算了,也是老毛病了,與叔你也該知道的。”他笑了笑,“玉昆也不知從哪裡聽說了我這毛病,前日寄的信中便有說道,咳嗽多,要多吃梨等潤肺之物,日常食補勝於藥補。”

“韓玉昆是藥王弟子,他說的當不會有錯。”

“怪力亂神,儒者自當遠避之。鄉野中的這些傳言,玉昆本人是從來不認的,這點他做得很對。”

張載說得鄭重,呂大臨點頭受教。

“說起玉昆的信,其實裡面還說了些其他的事,是關於格物上的一些原理,有關力的方面的。”

注1:這一篇文字,是關學的總綱,而後被理學繼承過去,世稱《西銘》,是儒學的經典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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