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重巒千障望餘雪(七)

天色將晚的時候,王安石方纔離開崇政殿。

在崇政殿中,天子問了王厚不少問題,王安石都聽在耳中。

趙頊最爲關心的是明年河湟決戰的情況。一開始就問韓岡是否有私釀酒水,也怕熙河經略司人人私心,不肯用心於國事。而後在王厚口中,聽到王韶、韓岡的一番籌劃,趙頊的心情也是變得難得一見的歡暢。

當王厚趁機向他請求轉爲武資,聲稱要爲大宋封狼居胥,趙頊便是一口就答允下來,還很高興地親口許諾王厚在轉武官時,可以援例提升一級。

天子的心思都放在河湟決戰上。對這個明年開春決戰的計劃,王安石也並不反對。熙河經略司的指揮水平,以及西軍的戰鬥力,早已經在這幾年中,通過一次次大捷而得到了驗證。

王安石只是覺得時間看上去有點緊,如果能在攻下熙州後,再停上一年用來安置移民和開闢周圍良田,有了足夠的錢糧補給再行開戰,可能會更爲穩妥一點。

不過王安石他也明白,自己需要這份功勞,趙頊也很想看到這份功勞。天子變法,是爲了內聖外王。對內,使百姓安居樂業,對外,讓四夷賓服恭順。

如果把三司條例司當作新法正式開始推行的標誌,那到如今已有三年之久了。不過現在地方上推行各項新法條令的阻力依然還是很大,各項條令帶了的回報雖多,但怨言也不見不少。王安石迫切需要一個軍事上的勝利——一個決定性的勝利——來向天子證明推行新法的效果。

前面橫山攻略以失敗而告終,河湟就再容不得半點失敗,而且必須儘快見到成效。

幸好河湟那裡情況很不錯,至少要比韓絳當初的陝西宣撫司要好。

王韶本人是難得的帥才,在他指揮下,河湟捷報頻傳,兩三年內,便將熙州、鞏州收歸大宋,官軍兵鋒離着河州就只有一步之遙。而經略司內,高遵裕、王中正之輩又能與之和衷共濟,人和這一項上,完全不用讓人憂心。

加之一衆屬吏、將校都是少有的幹練之才。尤其是韓岡,不論是從軍事還是政事,哪一個方面都是極爲出色的年輕人,有他主持後方諸務,可以讓前線奮戰的將士毫無後顧之憂。

“韓岡?!……就是前年和去年來過家中的那個韓岡?”

渾家吳氏的聲音傳入耳中,王安石猛然驚醒。不知什麼時候,他竟然已經身處於家中,老妻吳氏正坐在對面。一考慮事情,就忘了周圍的事,這毛病他到現在都沒能改掉。

“什麼事?”王安石疑惑地問着。

“還能是什麼?二姐的事啊!”吳氏只當王安石犯了迷糊,但前面丈夫說出的那個名字,讓她沉吟起來,“韓岡的確是不錯,家世雖說差一點,但二姐若是嫁過去,反而是件好事。就是有些風流了些,這點不好。”

前兩年韓岡兩次入京,吳氏都見過那個上門來拜訪的年輕人。能兩次進相府,當然是得到了自家夫君的看重。以自家夫君的眼界,人品那是不會差得。而韓岡留給吳氏的印象很深,也很不錯,相貌、氣度、前途、才學都很出色,與二哥的關係也很好。

而且韓家小門小戶,沒有太多的牽累。如果二女兒當真嫁過去後,不會像嫁到吳家的長女那般天天受氣。就是韓岡前次爲了個名妓,跟天子的弟弟鬧得滿城風雨,最後讓官家出頭收拾殘局,這一點終歸有些讓人感到猶豫。

“蓄養歌妓的事也聽多了。韓岡才一個,也算不上什麼。這兩天,就得找人做個媒,你看看誰人合適?”

吳氏一頭熱地說着,王安石有些惱火:“胡說什麼?我什麼時候說要把二姐嫁給韓岡了?二姐的事急不來的!再說,還不知道韓岡那邊有沒有定下親事,小心落了空。”

“急不來?那還要等幾年?”吳氏一下變得滿腹怨氣,直衝着王安石嚷嚷。爲着二女兒的事,她日日心急如焚,只是見着丈夫忙碌,不想去打擾。但今天終於忍不住了,“天天想着治國平天下,這修身齊家,你做到哪一樣了?!二姐轉年就十八了,你這做爹的坐得穩如泰山,我這做娘再不多想想,二姐就要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婆了!”

“也不一定要韓岡。”王安石見着吳氏聽到一個年輕人的名字,就盯着人不放,就好像自家的女兒嫁不出去一樣。他王家的門戶、家教也不差啊,至於這麼急切嗎?

“就算不是韓岡,其他人家也行……你總得找個好人家來吧?”吳氏還是急着。

王安石皺起眉:“如今找上門來的,都是些趨炎附勢之輩,哪有幾個正經人家?!”

“那就去找!”吳氏提聲叫道。

“爹、娘!”一人適時的推門進來,打斷了書房中的爭執。

“大哥!”

見着是兒子王雱進來,吳氏訕訕地停了口,在兒女面前吵架,不論是王安石還是她都是有些難堪。

王安石咳嗽了兩聲,問道:“大哥,有什麼事?”

“廚中已經把晚上的飯菜做好了,正等着爹孃來呢……”王雱回頭望望門外,“本是二姐來的。但見着她久不回來,兒子就過來看看。”他笑了笑,“也難怪她不好意思進來。”

“二姐在外面?”吳氏聞言,狠狠地瞪了王安石一眼,忙着出去追女兒了。

王雱躬身目送吳氏離開,這才走近前,對王安石勸道:“爹爹,二姐的事也的確得加緊操辦了,總不能再拖了。”

“你也覺得韓岡好?”

“韓岡兒子是沒見過。但從傳聞中聽來,人品並不差。文學上雖是稍遜,可其才幹已是名傳朝中。如今不過是弱冠之年,已積功爲朝官。觀他過往行事,對變法每多援護,當是有心於國事的人才。”

同樣名滿天下的年輕俊傑,心高氣傲的王雱並不會認爲自己比韓岡稍差。本官同爲太子中允,但多了一個進士頭銜,還是崇政殿說書,有着天天面見天子的資格。評價起韓岡便是很客觀,沒有半點嫉心。

“這爲父也知道……”

王雱在王安石身邊坐下來:“韓岡第一次上京時,給爹爹出的三條策略,無一不是扭轉乾坤的上上良策,可見韓岡對新法的一片至誠。他又幾次拒留京中,更足見其並非趨炎附勢之輩。”

“就是太過頭了。”王安石搖着頭,“青苗法改名、胥吏重祿,這兩條都還好,但第三條……”

“比起舜去四凶的徵誅之術,韓岡定得的條策,已經是很溫和了。新法諸多條令,哪一條不是卓有成效,大人如今何須再顧忌着那些愚頑之輩。照孩兒說,就得徵誅今之‘四凶’,將之遠竄四荒!”

王安石看着侃侃而談的長子,暗自嘆息着。年輕人都是這般無所畏懼,牽掛少、顧忌也少。就像韓岡,隨口幾句話就要挑起黨爭。而他的大兒子,也是年輕氣盛地不把黨爭後果放在眼裡。只有在官場上多待上幾年,才知道不是事事都能強着來的。

那些被他打壓下去的舊黨中人,都叫他拗相公。說他王安石是一意孤行,不聽人勸。可若他真是這般行事,這些年來的諸多新法,早就全數推行下去了。何須一條條地在一路或幾路中先試行,查看結果後,進行相應的修改,纔會推行全國?——王安石只是不理那些舊黨胡言亂語的掣肘之詞而已。

“大哥,你真的覺得韓岡好?”

“是不是韓岡,孩兒不便多說。但總得找個與爹爹你同心同德的人家。”王雱停了一下,語氣沉重嘆道:“總不能讓二姐也‘和淚看黃花’吧?”

王安石默然不語。

“和淚看黃花”是他長女寫的詩句。嫁到吳家的大女兒是王安石全家心頭上的一樁恨事。她自小聰明靈慧,又工於詩詞,極得疼愛。王安石左挑右挑,特意挑了好友吳充的兒子。偏偏因爲變法之事,兩家生分了,讓大女兒在吳家過得很不舒心。

秋天的時候還寄了封信來,上面寫了一首七絕:“西風不入小窗紗,秋意應憐我憶家。極目江山千萬恨,依然和淚看黃花。”

“讓爲父再考慮一下……總得先問問韓岡到底有沒有定下親事。”王安石嘆着,國事、家事,事事讓人煩心。

他問着王雱:“你做着崇政殿說書哦,明天就要上殿宣講,可準備好了沒有?”

崇政殿說書的位子不好坐,不但要像天子講解經史要義,同時也是天子身邊的顧問。必須見聞廣博,又精通經史,少點才學就會被天子問得張口結舌。而且說出的話,多少隻耳朵聽着,仁宗朝被任命爲崇政殿說書的賈昌朝、楊安國,他們兩人舊日的文名,便是因爲說錯了幾句話,被人引爲笑談而一落千丈。

王雱雖然不是第一次上殿宣講,但王安石作爲父親,總是要擔着一分心。

王雱自信的笑起:“以孩兒的才學,爹爹何須擔心。這麼多次下來,何曾出過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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