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翔府天興縣主簿拉着韓岡的手,親熱無比:“舊歲一別,兩載倏忽而過。不意這一別之後,玉昆都已經是名滿天下了。”
“思文兄太誇讚了,小弟只是薄有微名,僥倖而已。”韓岡謙虛着,“前日收到信函,知悉思文兄也將參加鎖廳試,小弟可是驚喜不已,今次上京可是有伴了。”
慕容武哈哈笑道:“多蒙玉昆吉言。”
韓岡賠着笑了兩聲,又問道:“只是思文兄已經一榜明經,不知怎麼有心再來考上一次進士?”
慕容武已經有了明經的身份,也算是個出身,只比進士差上一等而已。韓岡對此是有點驚訝,基本上沒聽過考了明經之後,再去考進士的。
慕容武嘆了口氣:“今次的機會難得啊。詩賦改經義,南方人措手不及。如果這一科趕不上,日後根本就不會再有如此好的機會。愚兄當年就是因爲詩賦不成,才選了明經。如今進士科改考經義,當然得搏上一搏。”
他衝着從轉運衙門中出來的幾位官員努努嘴,輕聲道:“若在平日裡,哪一科都不會有這麼多現任官鎖廳。可今科不同。不包括玉昆你和愚兄,另外的十三人中,還有四個是辭了正當任差遣的。”
“原來如此!”韓岡點點頭。
這世上還是聰明人多,科舉科目改換的這點關節,他能看得出,其他人當然也能看得出來。不論是參加鎖廳試的人數,還是其中的現任官的比例,應當都是遠勝過往的一次。
慕容武猶在嘆着:“現在都是在賭了。一個差遣得來不易,今日辭了,下一次再輪上,就不知是猴年馬月了。但如若得中進士,那情況可就不同了。”
韓岡默然點頭。天下文官兩萬,但京朝官只佔十一,而官場上的進士,也僅有兩千人。這兩個十分之一,基本上就是重合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京朝官不是進士,也只有很少的一部分進士不是京朝官。
一般來說,只要中了進士,升了京官,差遣就不會缺。
故而慕容武就豔羨的對韓岡道:“選人畢竟不比京朝官。玉昆你到政事堂走一趟,當場就是個差遣,挑三揀四都沒問題。我等選人,就只能在流內銓外守闕了。”
“以思文兄之才,日後一榜進士,京官朝官也是等閒。”
慕容武陪着韓岡往裡走。迎面而來的官員中,有不少人認識韓岡,就算沒見過,聽着身邊同伴提醒,也都知道名聞關西的韓玉昆來了。
韓岡的晉升速度讓人匪夷所思。向他投來的羨慕、嫉妒的眼神,也是韓岡所見慣的。但該有的禮數,這些眼神的主人卻沒有一個敢缺。韓岡的官品,眼下在轉運副使剛剛離任的秦鳳轉運司中,也只有蔡延慶高過他一頭,就連轉運判官蔡曚都已在韓岡之下。這樣的身份,沒幾個敢於在禮節上有所疏失不敬。
與這羣官員行禮問候,一番紛擾之後,韓岡方纔脫身出來。
剛剛轉上一條長廊,無巧不巧的,蔡曚正好帶了數人,面對面地走了過來。
與韓岡對上眼,蔡曚便停下了腳步。
從品級論,蔡曚低於韓岡,不至於要避道,但先行行禮卻是應當的。但蔡曚站着沒動,而韓岡停了一下,便主動上前拱手:“韓岡見過運判。”
見韓岡先有動作,蔡曚這才板着臉,回了一禮,就徑自揚長而去。
看着蔡曚走遠,慕容武便道,“不是聽說玉昆你跟他不和嗎?怎麼還對他先行禮!”
“既是鎖廳試同知,禮法上已是吾等師長,自是要讓上一讓……前面思文兄推着小弟,難道不是在提醒嗎?”
慕容武呵呵兩聲,笑而不語。
參加科舉,主考官與考生之間,理所當然有着師生之誼——也就是所謂的座師、門生的關係。在唐代,甚至有着傳衣鉢的說法。雖然本朝的太祖皇帝因爲不喜官員結黨,在禮部試之上,又設立了殿試,所有的進士,便都成了天子門生。不過在下面的貢舉中,卻並沒有嚴令禁止這樣的師生關係——因爲並不需要。貢生中不了進士,第二次就要重考,無法穩定下來的師生關係,朝廷也不需要顧忌。
只是這個名分依然存在,韓岡儘管根本就看不起蔡曚,還在熙河的時候,他還將蔡曚壓得束手無策,一點面子也不給。但換成是眼下的情況,他卻不會做些壞名聲的事。何況遵守一下世間通行的習慣,也不會掉塊肉。
而就在長廊外側的庭園裡,被幾株鬱鬱蔥蔥的桂樹擋在後面的涼亭中,一人收回視線,“官位在他這個年紀,已經算是絕高,卻難得還如此守禮,你那個運判就差多了……張橫渠還真會教徒弟。”
蔡延慶笑了,意味深長地道:“若非如此,韓岡哪能得到如此多人的看重?”
與蔡延慶對坐在涼亭中的那人有些蒼老,年歲五六十的樣子,但一對眼神卻是犀利深刻,彷彿能穿透人心。如果這等眼神用到審案上,一掃之下,被審的賊人怕是要汗出如漿了。
他盯着手中的酒杯:“不管是真心守禮,還是虛飾而爲,能做出來就是好的,不必求全責備。”
“……公佐還是這般寬厚!鳳翔府上下有福了。”蔡延慶笑着舉杯致意,不以爲忤。
老者捏着酒杯:“韓玉昆應是來報到的,仲速你不去見一見他?”
“不必。雖說鎖廳試沒有什麼可避諱的,但是見面還是事後再說吧。”
“說的也是。”老者一笑,遂舉杯與其相和,將杯中水酒一飲而盡。
……
韓岡去了轉運司衙門,只跟蔡曚打了個照面,並沒見到轉運使蔡延慶。他從衙門裡小吏口中,打聽到蔡延慶是跟來訪的新任鳳翔知府蘇寀喝酒去了。真不知道,蘇寀不去接任,跑到秦州來作甚?而沒能見到主考官,當然是個遺憾,但登記下名字也已經足夠。
要知道,如果是禮部試或是地方軍州中的貢舉,考生根本都不能事先面見出題的主考官,以防考題事前泄露。只有鎖廳試,在事前纔會管得鬆一些——因爲在這項考試上作弊根本沒有意義。
就算能在鎖廳試上矇混了過去,到了京中的禮部試上,照樣折戟沉沙。而且連續幾次應考不中後的特奏名得官,對參加鎖廳試的官員們並沒有任何用處,他們求得就是一個進士出身,而不是普通書生要的進士背後的做官資格。如此一來,對鎖廳試的約束之寬鬆自是理所當然。
不過去轉運司走了一趟,好歹見到了一個同學,同時也瞭解到了一點參加鎖廳試的考生們的情報。今次參加鎖廳試的總共有十五人,按照十中選三的比例,入貢的名額有四個——這裡面沒有四捨五入的說法。
“能放下到手的差遣而參加舉試,那四人當是有些自信的。至於其餘幾個,就不用太在意了,大半是參加過前科的老面孔,只是來湊趣的。”
從衙門中離開,慕容武依然跟韓岡同行。
秦州的貢舉也就在這兩日,街巷上的士子多了許多,他們多半是借住在寺廟中,而有錢的,則是進了好一點的客棧。不過韓岡就沒必要去擠寺廟或是客棧了,而是直接邀請慕容武,到他過去住了很短的一段時間的舊宅中。
慕容武當然不會拒絕,在街口分了手,準備回去收拾行李,韓岡則是派了剩下的一個伴當跟着去,也好帶路。
韓岡當先回到舊宅,正廳中就是擺放一堆禮物。聽着事先帶着行禮回來的伴當的彙報,這是秦州的幾大商號知道韓岡要來參加貢舉,天天派人守在門外。一等伴當回來,聽到準信,就立刻送上了各色禮品。
韓岡低頭看着禮單,琳琅滿目的倒也有着不少貴重的東西。商人重利,送得東西多了,要得回報當然更多。隨手就將禮單遞給伴當,“造冊後就收起來,不要弄混了。”
在考試之前,韓岡無心於這些商人打交道。而商人們也很識趣,也不在這時候打擾韓岡。
與慕容武在家中一起讀書。幾日工夫,就一晃而過。轉眼之間,就到了考試的日子了。
坐在轉運司的偏廳中,十幾張桌案整齊地擺着。韓岡等十五名參加考試的官員,都已經就位。
只有十五名考生的鎖廳試,並不需要什麼參詳官、封彌官,如同禮部試那般林林總總幾十名考官,蔡延慶和蔡曚直接擔任了正考官和覆考官,題目也是兩人所出。
考卷都是印發好的,書寫姓名、籍貫都有規定的地方。因爲官場上用的空白公文,有許多也都是事先印好的,需要用時,就直接填空。習慣了的官員們,也不需要人提醒,自己就將姓名、籍貫填好。
題目張榜而出。其中有經義十道,加上策問一道。
不需糾纏日久,一天之內就這場考試解決。
跟上京後的禮部試一樣,地方上的舉試同樣要糊名謄卷。也就是將考生的姓名掩蓋,再讓吏員將之謄抄。考官是看着謄抄後的副本。這是以防考官與考生私下串通。鎖廳試管束雖不嚴格,但必要的程序卻不會少。
但蔡曚有十足的自信,就算所有考場上的吏員都是蔡延慶親自挑選,但他依然有把握將韓岡的卷子給認出來!
確認了考生身份,不論是要悄悄地將之黜落,還是要將蔡延慶一起陷進去,都不會很難。
陰陰笑了起來,他就等着考生們最後交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