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臘月的時候,洛陽城斷斷續續地下了七八天的雪,至今未有停歇的意思。
雪一直不算大,但聚沙成塔,不知不覺間也積了有近兩尺厚。雪花還在飄落,天地皆白,將洛陽城中的老屋古廟都妝點一新。
程家院中的幾株臘梅這時也開了花,淡雅香氣沉浮於素潔的冰天雪地之中。淺黃色的花朵,褐色的樹枝,被細雪染成純白,玉樹瓊花一般。
程顥雖然任的算是閒職,但西京竹木務在大雪之後,還是有些事務要處理,大清早便除了門去。程頤則照着往常的時間起牀,先去問候了父親,然後也如平日一般,回到書房中去讀書。從微敞的窗戶外,飄進來一絲半縷的臘梅清香,卻省了焚香這一事。
只是程頤沉浸在書中沒有多久,家中的一名老僕便送了一封信來,後面還附帶着一份門狀。
程頤先拿過信。信封的擡頭上寫着伯溫表兄並伯淳、正叔二侄,是張載的親筆。
一封信厚厚的,從開口處看進去,塞在裡面的信函竟然有十幾頁。程頤一見到這封信的厚度,知道里面肯定是有着張載最近的研究成果。也不顧其他,抽出信便看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桌上的一杯熱茶已經都不冒熱氣,程頤才搖着頭,將張載的信放了下來。
這封信中,除了問候之外,的確說了很多關於格物方面的見解。有形而上的道,也有形而下的器。張載在格物致知的方面的確走得遠了,雖然信中說的以實證道的做法不算錯,但終有難以驗證的時候。而且關學之中天道與人道之間的割裂現象,也越發的嚴重了起來。
“終究還是難近大道。”
放下信,程頤這纔拿起門狀。題頭是末學晚生,後面綴的名字則讓程頤也不由得一怔,竟然是韓岡。
不過想想也是,韓岡要上京應考,以自家的兄長對他的看重,依禮數,現在經過洛陽時,也該來拜會一下。不書官職,只道晚生,這一項讓程頤很是舒服。拿過紙張,提筆寫了幾句,便折了起來遞給一直等着一旁的老僕。
“拿出去,讓來人回覆其主,早有通家之好,直接上門來便是。”
老僕猶豫了一下,並沒有接下來。
“怎麼了?”程頤手一頓。
老僕低頭,“送信來的秀才就在門外等着!”
“什麼?”程頤面現訝色,一下便站起了身。
以官位來說,韓岡已經在程顥之上。程家的老父做了幾十年官,磨勘多少任,才一個正五品,也只有去世後,纔有資格一觸四品的門徑。而韓岡這樣的官品,不但親自上門送信,甚至就候在門外等迴音,這個禮數就重了。
士大夫之間的正常拜會,除非已是通家之好,要不然都是先派人送上一份名帖來。如果主人願意相見,便落書約好時間。如果不見,也會在回書上找個理由。但這一段文字往返,基本上都是僕人奔走,這也是讓雙方之間有個轉圜的餘地。
而現在韓岡的做法,卻是晚輩拜見長輩,下官拜會長官時的禮數,容不得程頤不驚訝。
“快請門外的韓官人進來。”
“官人?”程家老僕得了命,便轉身往外走,心中有着幾分疑惑:“穿着秀才的衣服,又站在門外等着消息,怎麼可能會是官人?”
但他知道自家的主人用詞一向精當,有官身的人才會叫做官人。而不是像市井中那般,就是個普通富戶,都能道他一聲員外。天知道,朝中能混到正七品員外郎的有多難。
讓一名官人在下雪天候在門外,想到這裡,老僕心中益發不安,連忙快了兩步。
……
天上的雪一直不停,雪花不住地累積,繫馬樁下守着的伴當不耐煩地來回走着,而韓岡仍是心平氣和地等在程府門外。
自在雪中辭別了身負皇命的程昉之後,韓岡和種建中繼續前往京城。
雪地裡走得雖是艱難,但還算是順順當當地到了洛陽。在驛館中落了腳,種建中要去拜訪洛陽城的親友。而韓岡則帶着張載給表兄表侄的家書,在洛陽找上了程家的門。
離開橫渠鎮前,張載給了韓岡幾封信。第一封是給在周至縣監竹木務的弟弟張戩。第二封,便是給在洛陽任着跟張戩一樣的職務,同樣跟竹子脫不清干係的程顥,以及其父程珦和程頤。
自從在京城中在程顥那裡聆聽教誨之後,韓岡也會給程顥寫信,只是不及給張載的那般頻繁。他前兩年幾次經過洛陽,但程顥在外任官,而程頤則跟着在蜀地治事的程家老父程珦,登門拜訪也見不到人。直到今年,程珦致仕歸鄉,程頤跟着回來。而程顥也上書在洛陽要了一個清閒一點的差遣。
既然程顥已經回來了,舊日多承其情,韓岡路過洛陽時,總是要拜見的,何況張載還託付了順道送信的任務。
只是程家這看門的老僕一進去,就沒個迴音,韓岡默默地等着,頭上肩上都落了滿雪。路邊經過的行人車馬,看着程家門前的韓岡,指指點點,驚訝萬分。伴當來勸過幾次,韓岡卻始終無意離開。既然已經在等了,就該等到底,半途而廢纔是要不得的。
一匹馬踩着雪行了過來,在程家門前停下。騎手翻身下馬,也驚疑不定地望了韓岡好幾眼。
就在此時,程家的偏門給打開了。騎手一見門開,就兩步上前,笑道:“真是巧了,還想敲門呢。六丈,小子今日奉我家主人命,送請帖來了。”
“是堯夫先生的請帖?”程家老僕問了一句,就急急地對騎手道:“你且稍等。”
丟下送請帖的熟人,老頭子忙跑到韓岡這邊。看着頭上肩上全是積雪的韓岡,誠惶誠恐地致歉:“官人勿怪,官人勿怪,小人多有得罪,讓官人久候了。”
韓岡笑了笑,身子一動,積雪紛紛而落:“伯淳先生與我有半師之誼,在門外候着也是禮數。”
程家老僕讓出了路,“我家主人有請官人,還請入內一敘。”
韓岡被領着走進程家家門,他的伴當便捧着禮物跟了上來,與那名騎手擦肩而過。
洛陽城中的堯夫先生,自然只有一個。邵雍邵堯夫,也是如今的當世大儒,學術兼及儒道,太極之說,更是上承陳摶老祖。不過他更爲有名的是算命點穴的本事。邵雍在洛陽城中的宅邸“安樂窩”,便是靠着幫仁宗朝的狀元王拱辰的父母點了吉穴掙來了。而前兩年,司馬光和富弼更是將安樂窩原屬於官產的地皮給買下來,贈與了邵雍。
韓岡對於邵雍的瞭解也就這些了,除此之外,就是那句流傳很廣,聽起來別有深意的“天根月窟閒來往,三十六宮都是春”了。
韓岡進來後,邵家的僕人也被領進門來。不算大的府第,四人前後走着。
程顥今日不在,一開始送信時就已經知道了。即將面對二程中的另外一位,韓岡也有些期待。張載對程顥的評價是在程頤之上的,但好歹也是程朱中的一人,理學的開創者之一。何況,還在後世也鼎鼎有名的那一句。
“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如果這句話不是針對婦女,而是說着士人,那倒真是很有道理,也值得敬佩。不過韓岡現在並沒有聽說程頤有說過這句話,在張載和張戩的面前,也不便去打聽。
走進了程家的客廳,終於見到程頤。
與溫文爾雅,交談起來讓人如沐春風的程顥截然不同,韓岡面前的程頤,神態沉嚴肅重,動作也是一板一眼,不打半分折扣。並沒有因爲韓岡在門外雪中等候了一個多時辰,而讓他外在的態度有半分變動,只是眼中的欣賞卻是沒有掩飾。
這位當世大儒,日後先是流芳青史,繼而又遺臭百年的潁川先生。給韓岡的第一印象,就彷彿是一部《禮經》變成了活人,在他面前教演着什麼纔是正確的見客禮儀。站定,回禮,問候,甚至連點頭弓腰的角度,都是恰如其分地符合了他與韓岡之間的關係。
與韓岡見禮後,程頤又依着標準的禮節向他告了罪,然後才從邵家僕人手上接過請帖。
邵雍使人送貼來,但言安樂窩中臘梅花開,擬與三日後設宴,邀請二程前來赴會。
“且去回覆貴主:承蒙堯夫不棄,乃至書相邀。程頤感念盛情,自當與會。不過家兄今日往城北本司公幹,且等家兄回返,再遣人回覆貴主。”
這一過程中,程頤對邵家的僕人並不假以辭色,而邵家的僕人進門時沒看到程顥,也是神態明顯地變得拘束起來。
韓岡一切都看在眼裡。
看來張戩果然說得沒錯。說起二程與邵雍這位洛陽城的另一位大儒的關係,的確是有些微妙。程顥還好,對什麼人都能平和相待,就算政見不合的王安石,也沒有鬧到翻臉的地步,與邵雍更是能相互和詩。但程頤,就跟邵雍邵堯夫不怎麼親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