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紡紗工坊中的一架架機械,衆掌櫃們都忍不住連連點頭,甚至有幾個動手去轉動紡機,看一看到底是怎麼去運作。都想着回去後,就學着給打造出來。
“不過諸位家中的紡紗作坊最好留在隴西,熙河路畢竟人少,又是偏僻,而且戒備森嚴,外人不容易混入。放在秦州可就不一定了。若是其中的奧妙給關東的人學去了,我們可是誰也爭不過。”
“不必馮掌櫃來提醒,我等哪個不明白!”成軒等人異口同聲。爲了守護自身利益,誰也不會犯傻。
馮從義說得沒有錯。工坊如果留在熙河路中,紡機改進的這個消息傳出去就已經很不容易,等傳到南方織造商們的耳朵裡,派人過來打探消息,更是不知要過去多久。如果是放在秦州這個西北重鎮裡,消息散佈的速度,卻是隴西的十倍。說不準哪一天,就全給人一股腦的學去了。
用了新式紡機之後,棉紗的成本大大降低,賺到手上的錢財誰會嫌多?前面在棉田中多付出的錢鈔,在這裡卻補了回來。
見着成軒他們眼中的喜色,馮從義知道今次的事算是成功了。韓家紡紗工坊的效率瞞不了人,只要有心打探,遲早都能打探得出來的,又不是多難造的機械,多看幾眼就能學走,還不如早一步拿出來做人情。
只是多保密一年就是成千上萬貫的收入,有幾人能放得下?韓岡卻是沒當回事的就丟了下來,這份心胸和眼光,讓馮從義敬佩萬分。
成軒也走過來,想着馮從義一揖,正色道:“韓太常的心胸,世人難以企及,我等實是感佩萬分。”
韓岡的名聲如此之大,累累功績更是驚人,誰也不會把他當成一個不識貨殖的傻瓜。這麼大的利益,說讓就讓,實在讓人敬服。
而見着紛紛過來要自己代爲向表哥轉達敬佩之意的商人們,對於韓家,對於順豐行,對於韓岡本人,對於他們的未來,馮從義更加的信心十足。
……
馮從義回來的時候,韓岡正看着張載的來信。
韓岡從京中回來時,也沒忘了探望二程和張載。雖然他成了王安石的女婿的這樁事,的確有些讓他們不太喜歡。但在他推薦關、洛兩家入經義局共參諸經新義的消息傳開之後,這樁婚事給張載和二程留下的心結,也就煙消雲散。
對於韓岡通過實驗推導出來的理論,當日回來時經過橫渠鎮,已經跟張載討論過整整三天。現在又是書信往來,不再是韓岡,連張載也有心要將氣學和韓岡的理論完全融合起來。
見着表弟回來,韓岡收起了信。讓了馮從義坐下,道:“今天可是辛苦了。”
“倒也算不上辛苦。”馮從義搖搖頭,又道:“與承恩村的合同都已經定下了,都沒有意見。之後協議每年一簽,具體的條款在簽約前,會在行會內事先加以溝通,以防有人擡價收購,亂了行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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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行會怎辦?”
“也就在這兩個月,過些天我再去秦州一趟。”
“再跟他們多說一句,這門生意是要做上幾十年的,賺一時,不如賺一世。不要因爲一時的貪心,壞了日後合作的可能。”
馮從義笑道:“表哥是在白擔心,都是生意人,這個道理相信他們都懂。”
生意場的本質雖說就是利益,但也是要講人情和信用的,不可能赤裸裸地利益爭奪或是交換。即便是後世,人脈多寡還是衡量一個業務員水平高低的重要標準。交情和關係,往往抵得上幾千幾萬貫的投入,而信譽更是重中之重。
“白擔心那是最好。”馮從義的話,韓岡不以爲忤。想了想,他又道:“下次討論成立行會時,不要忘了把王家給拉上。今次沒有帶上王家,還有些說道。但到了組建行會是還不帶上王家,臉面上可磨不開。”
“那高家呢?”馮從義問道。
“……至於高家,等行會準備成立之後,再拉進來不遲。”只要在行會成立前,將兩家拉進來,即便有芥蒂,也不會有太大問題。
今次組織商人去訂立棉花購買合約,韓岡並沒有知會一起掌控熙河路商貿往來的王、高兩家的商行。不是韓岡不帶兩家玩,而是那些商人沒有幾個願意跟樞密副使和太后家一起做買賣。只有現在跟韓岡敲定了合作之後,纔有膽量接觸王、高兩家。
雖說王韶、高遵裕現在都離開了熙河路,但各自都是升遷。王韶的樞密副使就不用提了,高遵裕則是去了河東路,比起新成立的熙河路的副總管,河東路兵馬副都總管,明顯要高上一兩級。兩人雖然離開,可留下的陰影則更爲龐大。
與他們這樣的龐然巨物合作,誰都害怕自己的一份被吃掉。以怡和號爲首的多家商行在秦鳳路是地頭蛇不假,在秦州,他們也不怕王、高兩家商行在商業上的競爭。可棉布這門生意是要做到京城裡去的,在東京城中,秦州的地頭蛇只能算是黃鱔,而強龍依然是強龍。
要不是韓岡一向不獨食,今次的表現又足夠大方,開出的條件更是讓人無法拒絕,也沒人願意跟宰相家的女婿一起做生意。齊大非偶這個成語,不論是在談婚論嫁上,還是生意場上的合作,都是有幾分道理的。
韓岡不怕王家,也願意與王家分潤利益,但他卻着實擔心太后家的胃口,不忘再三囑咐着表弟:“不要想着靠你的岳家,那是條鱷魚,能將所有的份全都給吞下去,一根骨頭都不會留給人。”
馮從義是高家的女婿,但只是遠支而已,真要讓高家獨佔東京城棉布市場,他的岳父岳母也佔不到多少好處。而馮從義也知道他的根基在哪裡,點頭應道:“小弟明白。”
“如此就好。”
韓岡不再有什麼擔心,但馮從義卻還有着一份隱憂:“只是今次拉了這麼些人進來,攤子鋪得如此之大,若是不能三五年內有足夠的棉田開闢出來,到時候,行會也很難維持得住。”
設立行會的目的是賺錢,今次秦鳳、熙河幾家商會要成立行會,共襄盛舉,便是爲了棉布的潛在利潤實在太大。若是就一年幾十萬貫讓各家來分,哪個願意付出如此大的精力。就是秦州城內的糞行,一年還有十來萬貫的週轉。
“不用擔心。”韓岡對此都有考量,只是沒有跟馮從義說,“先不說日後的移民,眼下有了廣銳軍爲首的漢人弓箭手作爲榜樣,就可以引誘蕃兵弓箭手們羣起仿效。只要他們種好了地,日後又是一個棉花的重要來源。”
“蕃人?”馮從義驚問着。
“當然是蕃人。不給他們一個種田賺錢的路,日後他們開始多種糧食可就麻煩了。”
可以參考一下,幾百年之後,西方列強控制下的殖民地,是如何發展和穩定下來的。主要靠的就是單一化的經濟生產,將殖民地納入自己的產業鏈中。所以當殖民地獨立之後,從原有的產業鏈中脫離,國家經濟會有一個暴跌的時期,能否再恢復,就看各國自己的治理水平了。
韓岡的想法就是要引誘開始農耕的蕃人種植棉花等經濟作物,就像如今朝廷引誘遊牧爲主的蕃部大量的養馬用來交換茶葉。
一旦熙河蕃部都被歸入到大宋的經濟圈中,生產生活全都離不開大宋的商業活動,就算有人唆使他們反叛朝廷,也會被他們給反過來打翻掉。
這個時代可沒有民族獨立的潮流,而是四方蠻夷都對漢家文明頂禮膜拜,以至於有傳言說,契丹的皇帝要在銀佛背後刻下“願來世生中國”的字樣——雖然韓岡不知此事是真是假,而“中國”是不是指得大宋。但從吐蕃貴人對漢物的喜好,以及如今對大宋官員的敬畏中,還是能看出一二來。
“按照朝廷的規定,給予歸順的蕃兵弓箭手的田地是一百畝,小頭目兩百畝,大頭領是三百畝。但蕃人不會種田,漫種薄收,勉強餬口而已。如此下去,當然會難以安定下來。若是能讓他們變成靠着種植棉花來賺錢,必定能吸引其他蕃人陸續投效,下山種田。”
“那還要靠着姨父來指點他們了。”
韓岡點頭,這也是給自己父親韓千六一個發光發熱的機會。
現如今韓千六在移民中名望很高,尤其是本不擅稼穡的廣銳軍,他們若沒有韓千六所在的屯田務的幫助,來隴西的第一年就要絕收。不過在蕃人中的地位,韓千六就遠遠不如自己開創了療養院、爲吐蕃貴人們治病療傷的兒子。若是韓千六出手幫助他們學着種田,蕃人弓箭手們的生活富足起來後,也必然念着韓家的好。
如果父子兩代都能與蕃人結下深情厚誼,後面韓家的幾代人,都能從中得到極大的好處。
與韓岡就棉紡業的前途說了一通之後,馮從義起身告辭。
韓岡送了他出去,回來後,躺在躺椅上回想着整樁事情是否有所疏失。
棉紡上的事情解決,今次回鄉,該做的事都做完了。再歇息些日子,便要離鄉返京。
不知這段時間,京中的朝局變成了何等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