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二在堂上的一番話,很快就傳到了諸立兄弟耳朵裡。
“胡老二倒是好心啊,跟韓正言說了這麼多。”諸家老三冷笑着,胡二看似老實,但他們兄弟三人都不親近,總有些不順服的心思在。
“他哪是好心,不過是想做韓家門下的走馬狗罷了。只可惜人家年少氣盛,不肯聽勸。”
諸立低着頭,一手把着茶瓶,一手拿着茶筅,小心地將滾水傾進杯中,雙眼專注於茶盞之上,嘴角卻是帶着一絲笑容。
一切盡如他所料,而且發展得比他期盼的還要好。
何家祭田案比起其他爭產案更爲麻煩,沒有證人、沒有證物,全憑兩家在爭吵。爭了整整三十年,比起韓岡的年紀都大,他怎麼審這陳年舊案?
三十年來,多少精於刑名的積年老吏都在此案折戟沉沙,最後退避三舍。韓岡再有能耐,也只是軍事上、醫事上有着偌大的名氣。刑名與治政、用兵可是兩碼事,書寫判詞跟做文章關係也不大。在判詞中,用錯了一個典故沒什麼,若是錯了一條律令,整個案子就會打回來重審。
諸霖很是想看看明天的樂子,巴不得天早一點黑下去:“偏生這個案子名氣極大,從縣裡打到州里,從州里打到監司,三十年的積案,怕是連審刑院都聽說過。新來的韓知縣要審此案,這消息一傳出去,怕是整個白馬縣都要給驚動了。”
滾水細如一線,注入瑩潤的青瓷茶盞中,茶杓順着水流輕攪着盞中的茶膏。熱騰騰的白色茶湯上,一層浮沫粘着盞壁,一點也不散去,“竟然咬盞了!”
欣喜地將難得成功的佳績亮給兩個弟弟看着,諸立漫不經意:“我們也幫幫忙吧,幫韓正言好好地宣揚一下。明天是他到任後第一次審案,總得講個排場。”
……
太陽剛剛升起,橘紅色陽光沖淡了初冬凌晨的寒意。
由於何雙垣祭田案的名氣,還有諸立兄弟的宣傳,加上白馬縣民對於韓岡這位新任知縣的好奇。第二天一大清早,在縣衙門前,聚集起大批的士紳百姓爺也就不足爲奇。
兩名五十出頭的老頭子,鬍子都是花白了,並立在縣衙的門前,中間卻隔了老遠,互相之間看都不看一眼。
這一案的原告和被告都到了。
“打了一輩子的官司。還真是不嫌膩煩。”人羣中一陣冷嘲。
“兩百多畝地啊,要是就是一個墳包,外人誰會去爭?”
“不知今次能不能斷出個眉目來。從十年前開始,可是連着六任知縣沒敢接這個案子了。”
“也不看看衙門裡的那一位是誰?那可是今科進士第九,二十歲的進士。立得功勞不知多少,一句話就說降了叛軍,張張口就幫着平了吐蕃。這麼大的功績,連着宰相都搶着做女婿,過去的知縣哪一任能比?”
“就不知會斷誰贏?”
“同是寒門素戶出身,苦讀之士,肯定不會偏向那富戶。”
“說的也是,聽說韓正言當年求學張橫渠門下,下雪天站在書院門外,直到沒了膝蓋,才被收爲弟子,真的是苦讀啊!”
“真的假的,怎麼聽着那麼像慧可祖師求學達摩祖師的段子。”
“千真萬確!正是因爲在雪地裡站久了,韓知縣落下了病根,所以回鄉時倒在廟裡,正好被孫真人救了。想想這天下倒在路邊廟中的有多少人,可曾有一個能得到孫真人的救治?若不是同是天上舊相識,孫真人修道幾百年,早就看破了生死,又怎麼出手救人?”
“原來如此,受教了,受教了!”
大門緊閉着,無數或真或假有根無據的傳言在人羣中散佈着,引得來此圍觀審案的白馬百姓期盼之心更爲旺盛。
從人心上來講,人們都是喜歡看個熱鬧。韓岡的身份、經歷,很有些傳奇的味道,被人津津樂道。現在他來白馬任知縣,第一案就落在就難斷的案子上,白馬縣百姓當然都想看一看傳說中的韓正言,他的名氣是否是貨真價實,能否明察秋毫。
隨着升堂鼓從衙門中響起,衙門外的人羣漸漸安靜了下來。
縣衙正門吱呀呀地打開,緊接着向內幾十步,大堂的正門——儀門也隨之打開。連開二正門,體現了新來的知縣開堂公審的心意。
二十名衙役一身皁服,結束整齊,都帶着方帽,手持上紅下黑的水火棍,挺胸疊肚地分立在大堂東西兩側。而同樣數目的弓手,亦是分作兩隊,跨着刀,從大堂一直拖到正門。
水火棍咚咚敲着鋪在大堂地面上的青石板,在威武聲中,韓岡身着綠色公服,頭戴長腳襆頭,從後方側門走上堂來。
衙門的觀衆,堂內的胥吏,齊刷刷地跪了下去。
在主桌上放着驚堂木,只有巴掌大,黑沉沉的,上面刻着龍紋,韓岡估摸着應該是棗木。他做管勾、做通判、做機宜,這玩意兒可都沒上過手。現在拿在手上,纔有了一點百里侯的感覺。而七品知縣,在整個大宋,怕是也只有寥寥數人。
在主桌旁邊,只有做記錄的文書,雖然是陳年積案,但從分類上並不是大案,依照律條,縣丞和縣尉都不需要到場。若審的是殺人要案,那就不一樣了。不但縣中官員都得上堂,甚至要知會鄰縣,派官來監審。
韓岡坐定下來,而堂內堂外,也都拜後起身。
拿着驚堂木,在棗木方桌上用力一拍,韓岡提聲道:“宣何闐、何允文上堂。”
韓岡的命令一路穿了出去,原告和被告都低着頭,腳步匆匆地上了堂來。
韓岡雙眼一掃兩人,長相都不是作奸犯科的模樣,穿着儒士服的何闐,相貌清癯,的確是讀過書的。而被告何允文,雖然有些富態,但身上的裝束也是素淨,沒有多少飾物,顯然是不肯露財,惹得別人有成見。
“本縣士紳,可容二十人至大堂外旁聽。”韓岡先放了二十名有分量的聽衆進來。
等到觀衆到位,他一拍驚堂木:“本官受天子命,來白馬任職,正欲一清縣中政事,以報陛下恩德。近有本縣何闐訴同鄉何允文一案,但言葬於清水溝畔之何雙垣,乃是其祖,欲求何允文歸還先祖墳塋以及祭田兩頃又一十五畝。此案拖延日久,本官無意留給後進。你二人且將各自憑證一一道來,本官自會依律做個評判。”
得到韓岡到命令,何闐、何允文各自上前,將自己的理由一一敘述,一切都與胡二昨日所說的一模一樣,都沒有證據,只憑一張嘴而已。
何雙垣死得早,在他的墓碑上並沒有刻上孫輩的名字。若是壽終正寢,孫子、曾孫的名字一起上了碑面,也就沒有那麼多事了。就是因爲他只活到三十七歲,連長孫都沒看到,所以纔有了這一樁糾纏了三十年的爭產案。
兩人的一番敘述,韓岡在中間夾雜着疑問,耗用了近一個時辰的時間。
“小人雖是鄙薄,卻也不會亂認祖宗。有證人,有系譜,怎麼就斷不明白!”何允文說到動情處,幾乎就要哭出來。
“系譜可以僞造,證人可以收買。學生無錢收買證人,但祖宗不得血食,學生豈能無動於衷。還請縣尊明斷黑白,一正是非!”何闐理直氣壯,外面的一羣士子在外面鼓譟起來,紛紛爲何闐助威。
韓岡一拍驚堂木:“堂上斷案,堂下豈有喧譁之理。”喝止了儒士,他又道:“系譜其實可以僞造,證人也可以收買,更別說田契什麼,何闐說的的確是有幾分道理。”
韓岡說到這裡,聲音停了一停。就看見何允文了臉色一下變得發青,而何闐臉上泛起了紅暈。
“不過。”韓岡話聲一轉,“終究還有一項是僞造不了的。清水溝邊的兩頃一十五畝田地,那都是祭田,跟着墓中人而來,只有何雙垣的親孫能夠繼承。”
驚堂木一震堂中,“何闐!何允文!”
韓岡提氣叫着兩名當事人的名字。
“小人(學生)在。”兩人一起躬身等着韓岡的發話。
“你們都自稱墓裡的何雙垣是自己的祖父,可是如此?”
兩人又是異口同聲:“正是小人(學生)祖父!”
“那就好!”韓岡滿意地點着頭,“既然如此,也不需要多費脣舌,更不需要去找證人、證據了,只要確定一下何雙垣究竟是誰的祖父就可以!”
不論原告被告,堂上堂下,一下都愣住了。人都死了五十年了,又沒個證人,怎麼查驗?難道要牒送城隍,傳死人來上堂不成?早就轉世投胎了吧。
韓岡卻沒有解釋,卻只見他再一拍驚堂木,“三日後,本官將親至清水溝畔何雙垣墓前再審此案!今日就到此爲止,退堂!”
將大堂之外的譁然議論拋在腦後,韓岡徑自回到內廳,吩咐着服侍自己的僕役:“本官接下來要齋戒三日,下面這三天,讓廚中只送蔬飯即可。”
僕役摸不着頭腦地受命離開,而魏平真追過來,問着韓岡:“正言,你這可有把握?”
他的東主三天後要做什麼,魏平真自問已經可以猜到了。可就怕韓岡太過自信,反而會出岔子。方興和遊醇也盯着韓岡,生怕他自信過度三日後出錯。
韓岡給了他們一個沉穩而讓人安心的笑容:“‘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韓岡承襲聖人之教,若是做不到,就不會說出來!今天問案只是走過場而已,關鍵還是在三天後。還請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