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直截了當地退堂,將疑問和混亂留在了大堂外。
新來的韓知縣,將在三天後,在何雙垣墓前重審此案的消息,很快就從旁聽的圍觀者那裡,傳遍了白馬縣中。同時也從諸立口中,傳到了他的兩個弟弟的耳朵裡。
“到墓前審案?”諸霖腦筋轉得飛快,“……這是要挖墳吶!”
“挖墳就有用了?”諸家老三嘲笑着韓岡的一廂情願,“要挖墳開棺找證據,這麼些年都幾次了?都沒一個新招數!哪次何闐、何允文他們肯答應下來?不是親孫的怕棺材裡有證據,是親孫的也怕會被指着脊樑骨說不孝。”
“的確是老套了。”諸霖冷笑着,“記得一開始的李知縣,後來是王知縣,再後來的那個叫什麼……長得一對鼓眼泡的那個提刑,他下來後也是要開棺,哪一次都沒成!”
“說不定韓正言能讓死人說話呢……”諸立沉吟着,突然冒出來一句。
“讓死人說話?”諸家的老二老三以爲諸立說了個好笑話,一起哈哈大笑起來,但笑了幾聲,看着諸立的表情不像是在諷刺,諸霖收起了笑容,試探地問着:“大哥是怕他有什麼手段?”
諸立搖頭不語,微沉着臉,皺眉在想着些什麼。諸家老二老三對視一眼,心中都覺得有些不對勁了。這時,留在縣衙中打探後續的親信這時回來報信。
“有消息了,韓正言回去後就吩咐了,接下來要齋戒三日。”
“齋戒三日?!”諸霖一聽之下,心頭大驚。先命親信離開,回頭便急問着諸立:“大哥,他該不會在孫真人那裡學到什麼法術吧?”
“誰知道呢?”諸立搖了搖頭,鬼神之說,他一向是半信不信。可韓岡的一系列傳說從心中劃過,就算孫思邈沒有傳他法術,但他也曾用什麼格物之說壓服了翰林學士,說不定,韓岡真的有那等鬼神莫測的手段,“能下令三日後於墓前審案,若是斷不下來,臉皮都要丟盡。能這麼做,多半是有些把握的。”
“那……那我們怎麼辦?”
“不能讓他挖墳!”
諸立絕不想讓韓岡成功。要是三十年的陳案真給他斷了個明白,立下聲威的韓正言在白馬縣可就是說一不二,他們諸家兄弟除了奉承聽命,什麼都做不了,那樣的生活過上一兩年,想想也是夠憋屈。
“必須讓那兩人一起反對!”諸立吩咐着他的兩個兄弟,想了想,又提醒了一句,“小心點,不要讓人看破了。”
……
“難道是要開棺驗屍?”
與此同時,韓岡的三名幕僚也在猜度着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諸立兄弟能想到的,他們當然不會想不到,而且想得更深。
“怎麼個驗法?”魏平真擡起眼,饒有興致地問着方興,“韓正言從來都不肯承認他是藥王弟子。不論用什麼方法來驗證,如果沒有藥王孫真人在後面撐腰,什麼結果都是不能讓人信服的。可一旦拖出了孫真人,那正言此前所有的否認可都是謊話了。不論是在天子陛前,還是在相府,又或是洛陽、橫渠等處說過的話,都要被他自己否定掉。以正言之智,至於爲一樁爭產的舊案這麼做嗎?”
方興則道:“也不一定要真的開棺,只是要看一看兩人的反應而已。真的肯定願意,只是答應得會勉強些。而假的則絕對是不肯幹的。”
“此等不孝之行,就算是真孫子,怕是也不會願意。”遊醇搖頭表示反對。
驚動先人靈柩,使祖宗在地下不得安寢,那是大不孝。許多時候,就算尊長被人謀害,爲了遵從孝道,都不會允許官府驗屍,以驗明兇手之罪。而是私下裡去去找仇人報仇。
魏平真也笑道:“想來過去那幾位打算開棺驗屍的知縣、提刑,也是這般想的。”
方興立刻反駁:“正言豈是那等庸官可比?身份不一樣,傳說中的藥王弟子,足以讓人相信正言的手段。過去何闐、何允文二人不肯開棺,那是開棺也沒用。墓碑上都沒有證據,棺材裡當然也不會有。可現在不同了,至少在外面看來,正言肯定是能將此案斷出來的。”
見着遊醇不以爲然,方興質問道,“要不然節夫你來說,正言今次是有何用意?”
“可能真的能有什麼辦法吧……格物致知的道理,正言最爲精深,也許纔此事,也有所創建。自是小弟才智淺薄,學問不精,卻是想不到。”
遊醇很坦然地自承不知,並沒有因方興的態度而生怒。只不過,他也是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韓岡的葫蘆裡究竟是在賣什麼藥。齋戒三日,那是行大禮、舉大事之前的儀式。韓岡信心十足,又爲此而特地齋沐三日。從韓岡到這一套行動中,不論遊醇怎麼去思考,都會往藥王弟子的身份上偏去。
“要斷成鐵案,必須要讓原告被告都心服口服,或是全縣的百姓都認爲斷得有理,否則必有反覆。日後牽扯不清,肯定會有人藉此來攻擊正言。”魏平真說着,攤開了手,搖着頭很是無奈,“正言肯定是有辦法,我們也只能看着了。”
韓岡不肯說究竟要怎麼做。他們也只能在這裡胡亂猜測,到時候,說不定就會有個驚喜或者驚嚇等着他們。
外界對三日後的斷案同樣衆說紛紜,尤其是當韓岡要齋戒三日的消息傳出去後,各種各樣的猜測一下都氾濫起來。當然,都不會少了藥王弟子這個身份。
至於韓岡本人,則是一切如常,齋戒的確是在齋戒,毫不在意地吃着粗茶淡飯,白菜燴蘿蔔的吃了整三天。這三天裡,韓岡也沒有耽擱下公事,前前後後跑了好幾個鄉,視察當地的災情。而在鄉中被父老請着吃飯時,都是再三吩咐只上最簡單的蔬飯,一點酒肉都不要。每天回衙後,還都要吩咐人燒水,沐浴一番方纔睡覺。
韓岡三天來的一番舉動,則是助長了另外一樁傳言在縣中快速的散佈開來。
“肯定是滴血認親。不然爲什麼要到墳墓前審案?這下要開棺驗屍了。”
“何雙垣死了都幾十年了,骨頭翻出來都能用來敲鼓,哪兒來的血?認什麼親?”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縣尊可是藥王孫真人的弟子,什麼手段沒有?聽說以孫真人的醫術,別說沒有血,就是骨頭和肉都沒了,只需要一根頭髮,就照樣能驗出是不是親生的。雖然韓縣尊不是孫真人,但好歹學了一點。”
“這事我也聽說了,據說只取出一根骨頭磨碎了,然後讓子孫的血滴上去,能融進去的就是真貨,融不進去那就是假貨!”
“胡扯,上次我家的狗搶骨頭,被咬出的血照樣染到骨頭上去了。狗是豬孫子嗎?”
“肯定還有法術在。要不然縣尊爲何要齋戒三日?不就是爲了要施法嗎?”
“損毀先人骨殖,也虧那兩老夯貨願意。”
“有什麼不願意的。爲了兩頃地,怎麼都要答應下來。親祖父如何?戳脊梁骨又如何?哪有田地實在?!”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傳言的最後,一干老措大搖頭嘆氣。對比着眼下的現實,只能遙想着千百年前那個重禮守孝的神話時代。
……
預定開審的日子終於到了。
比起前一次開審,有了三天時間的醞釀,關注此案的人數翻了好幾番。可以說,全縣男女老幼,連同經過白馬的路人,都聽說了這樁鬧了三十年舊案。加上一番神神怪怪的傳言,使得涌來要一看究竟的,成千上萬。大半都是先去了清水溝,去搶一個好位置,小半則是在縣衙前候着,準備跟韓岡一起出發。兩邊的人數粗粗一數,加起來,差不多白馬縣的百姓都到齊了。
但就在韓岡要領衆前往審案地,此案的原告和被告卻一齊拜在韓岡的腳邊,“縣尊,這個官司小人不打了。”
“縣尊,學生要撤訴。”
韓岡腳步一停:“不打?這是爲何?”
何允文重重地磕了一個頭,“如果要毀損先祖遺骸,這場官司小人只能不打了。”
“小人不孝,不能守先人廬田,致使爲奸人所玷。”跪在地上的何闐痛心疾首。“一爭三十年,也只是想爭回來奉與香火血食。可要是毀傷遺蛻才能驗證,小人今日也只能撤訴了。”
“開棺驗屍?不知爾等從何聽來?本官有說過什麼嗎?!”韓岡眼神一下凌厲起來。雖是年輕,可歷經風雨而磨礪起來的氣勢,高居雲端的地位,雙眉只微微一皺,如刀似劍的眉眼凝起的威嚴,就壓得兩人張口結舌。
何允文從壓迫感中勉強掙扎出來,戰戰兢兢地問着:“當真不會傷到家祖遺骸?”
韓岡冷哼一聲,根本不理會何允文的問題,提氣高聲,讓聲音傳遍周圍羣衆:“經過這三日,本官已知此案真相。今日到何雙垣墓前審案,也只是讓白馬父老做個見證!是非黑白,轉眼即知,你們究竟怕個什麼?!”
說罷一甩袖袍,不再理會何闐與何允文兩人,他利落地翻身上馬,馬鞭遙遙一指城北,“去清水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