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說自己只是問問而已,但諸立怎麼會相信。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給官人惦記上,比被賊惦記還要讓人害怕。俗話說匪過如梳,兵過如篦,兵比盜賊都厲害。而官員卻更上一層樓,那可是一口就能全吞下去,一點湯水都不會漏下來。
諸立對面前的這位眉眼如刀一般犀利的年輕知縣,有着一股說不出來的畏懼。一開始要算計韓岡的心思雖然還在,但大半已經是要用於設法自保,而不是當初預想的攻擊。
保護家業的決心讓諸立大起膽子,試探着韓岡的心意:“正言,如果只是小人這邊降下糧價,對如今的情況乃是杯水車薪。小人家中也就那麼幾百石糧食,賣光之後,東京城的其他糧商過來還是要賣高價。就算正言強壓着白馬縣的糧價,他們大不了不來白馬縣賣糧,到時候吃虧的反而是白馬縣中的近千坊廓戶。”
“……那你有什麼辦法?”韓岡問着,平靜的面容不透露任何信息。
諸立在韓岡的臉上沒有發現答案,只能繼續道:“如果開封府肯調出倉中存糧來發賣,只要數量有倉中兩三百萬石的三成、四成,這一百多文一斗的米價,轉眼就能落下去。回落到六七十文一斗,也就三四天的工夫。”
“這事就不是你該說的了。”韓岡冷淡地瞥了諸立一眼,“此事天子和朝堂自會有決斷。”
“正言說的極是!”諸立唯唯諾諾,一副謹小慎微的態度。但他跟着卻又賠笑着道:“不過正言乃是官家欽點的進士及第,又是王相公家的嬌客,身份地位乃是高高的在雲霄上。過幾年,侍制、學士的一路做上去,轉眼就是宰執了。爲官家和相公分憂也沒人能說不是……”
諸立就是開封糧行行會的一分子,又是宗室的親戚,跟東京大糧商們當然不會沒有聯繫,當然知道如今糧行的靠山們究竟是在打什麼主意。韓岡是王安石的女婿,如果能從他這邊探聽到消息,對行會的圖謀起到作用,自家在行會中的地位當然水漲船高。
“若是朝廷當真開倉賣糧,你這等糧商可不就要少賺不少?”韓岡單刀直入地問着,“不心疼嗎?”
“只要正言一句話,小人這就將家中的存糧全都拿出來開粥場,一文錢都不要。”諸立挺着胸口,言辭動情,感慨着:“小人家中雖算不上富裕,可吃飽穿暖還是能做到的。錢財本也是身外之物,若是能爲子孫積攢些陰德來,怎麼樣都是合算的。”
諸立會說話,言辭懇切,一副真心誠意要做善事的模樣。不知他根底的恐怕一看他正氣凜然的樣子,就會全盤相信了諸立所說的一切。
“你有這份心就行了。”韓岡也神色緩和了一點,只是心中卻全然不信眼前的這名押司,會爲了什麼陰德而舍了家財。
好人在衙門中可做不長久,諸立在白馬縣衙做吏員做了三十年之久,心腸早就黑透,泡在水裡,都能拿來寫字畫畫了,哪裡還會有這副好心腸?!騙鬼去吧!就算當真給平白拿出來,也是要用東西來換的。
心中的想法,韓岡只是不說,到時候看着就知道了。不置可否,卻另挑話頭,問道:“城中的藥房是不是也是你家開的?”
諸立暗恨韓岡,話題說轉就轉。卻也得老實回答:“只是間生藥鋪子,小人僅僅佔了兩成股而已,不能算是小人的。”
韓岡聞言一笑:“是哪一家要在縣中開藥鋪,硬被你坐地起價,吞了兩成乾股?”
“小人哪裡敢如此!”諸立連忙叫起了撞天屈,“生藥鋪的東家肖白郎,可是娶了位縣主,正兒八經的環衛官,小人哪敢得罪他?他將生藥鋪子分了兩成股份,那是看着小人在白馬縣中做了幾十年的事,微有薄名而已。但那兩成股,小人可是真金白銀地掏了出來買的,一點價也不讓。”
諸立的話,韓岡還是不信,只是他的注意力被其他事給帶了去:“肖白郎?”
“正是。”諸立點着頭,“肖白郎人稱肖生藥。是東京城藥行的行首之一,藥鋪開遍了開封府各縣。”
韓岡記得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就是一時間想不起來。不過他想了一想之後也就罷了,這種似曾相識的既視感,過去也有過,反正不會是什麼重要人物,不過是個藥行行首而已。對比起糧行、糞行、車馬行這等事關民生、人力物力充裕的大行會,藥行在東京城三百六十行中,地位排名要靠後不少。
諸立偷眼看了看韓岡,問道:“不知正言問及藥鋪,可是有什麼要吩咐小人的?”
“想必你也知道,本官要在白馬縣開設療養院,以收治百姓。”韓岡在白馬縣的主要精力還是放在災情上,但該做的事也不會忘掉,“等療養院開起來後,有醫生坐館的同時,對外也會發售湯藥。到時候,不免要影響到縣中其他藥鋪的生意。”
創立療養院,藥材乃是第一位。不過韓岡沒打算購買私人的藥材,直接向開封府要就可以了。東京城中本就有施藥局,爲百姓免費診斷,並平價散出湯藥,所以藥材是不缺的。
諸立臉色微變:“難道要免費施捨湯藥?”
“那還不至於。”韓岡說道,“免費施藥那要看情況。給得起當然要給錢,實在給不起,也不至於將人丟出去。還是以人命爲重。整體上要保證不折本。”
韓岡並沒有廉價賣出藥物、並免費醫治百姓的想法。要想讓一件事長久地維持下去,穩定的利益收入纔是關鍵。不惜工本地好心施捨百姓,遲早會被嫌浪費錢的官員奏上一本,不是直接將之廢除,就是另外加捐向百姓攤派,絕不會從官員的俸祿中擠出錢來。
捨棄了利益的善行,從來就不可能長久,遲早會停止或是變質。
《孔子家語》中,曾有孔子批評弟子子貢的一番話。當時魯人多被賣到外國爲奴,魯國由此定下法令,如果有人將在外爲奴的魯人帶回,將會給予相當數目的獎勵。但子貢帶回一名奴隸後,卻推辭了賞金。孔子聽說後,就批評他這件事做錯了。
“賜失之矣。夫聖人之舉事也,可以移風易俗,而教導可以施之於百姓,非獨適身之行也,今魯國富者寡而貧者衆,贖人受金則爲不廉,則何以相贖乎?”——聖人所做的事,都是用來移風易俗,通過教導而讓百姓能夠仿效,並非特立獨行只有自己能做到。如今魯國富者少而貧者衆,若是贖人後領取獎勵被認爲是不廉,日後又還會有幾人損害自己的利益而去贖人?
而結果也正如孔子所料,“自今以後,魯人不復贖人於諸侯。”
一心專注於利益,當然不是件好事。但視利益於糞土,而將道德標準擡得過高,又會有幾人能遵守下去?如今多少人高喊着君子不言利,可事實卻是僞君子一堆,真君子難覓蹤跡。
堂堂宰相,爲十萬貫爭奪寡婦。榜下捉婿,也是明碼標價。說的和做的早就不是一路了!
韓岡始終秉持着有利纔會有義的想法,療養院的制度要面向民間,而不僅僅侷限於軍中,就必須成爲一項可以賺錢的生意——醫者父母心,但醫生問診都是要收錢的,此亦是常理。
可就不知道他以此來推行療養院制度時,會不會惹來一片反對聲。
畢竟《孔子家語》在考據中是被人指稱爲僞作,經史子集四部分類中,原屬於經部,到了此時則降入子部,不再視爲記錄孔子言行的經典。
……想拿來做證據,也許還是徒勞!
……
諸立從韓岡那裡告辭出來,療養院的事他並沒有掛心多久。就算韓岡是免費施捨湯藥,虧的還是肖白郎。自家的本錢在地皮上,在糧行上,還有鄉中的田地上,生藥鋪的收益對自家來說只是略有小補而已。
轉頭他就得到了消息。昨天快入夜的時候,從東京城相府來人,進了縣衙中。說是王家的二娘子,也就是如今的知縣夫人,已經從關西到了東京,特來通知,過幾日就能到白馬縣了。
“這情況就不對了。”連諸霖都聽出了其中的問題,“傳遞消息而已,在縣中歇上一日又沒什麼關係,有必要趕得這麼急?昨夜到,今天早上就要趕回去。竟然還要準備馬車?!”
“而且來的人也太多了,這等口信,一個人來傳還不夠嗎?”諸家老三也說着。
諸立點頭道:“不出意外,不是相公家的兩個衙內,就是其他能參與公事的幕僚或是戚里,必然是有大事要與韓正言商議。”
諸霖一聽,便俯身湊前:“要不要去知會東京裡的那幾位?!”
“不打探明白說得究竟是何事,說了也不會有人放在心上。”諸立搖頭。諸家雖然在白馬縣勢力廣大,但到了京城中,卻是一條小魚而已,“只有打聽明白,呈報上去纔會有好結果。”
“怎麼打聽?”諸霖皺着眉頭。
諸立胸有成竹地笑着:“既然是來商議一樁大事,今日東京城內必然有什麼變動,豎起耳朵仔細聽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