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丁校閱的場面並沒有什麼可說的,完全乏善可陳。
縣尉冉覺雖然對此十分上心,但在經歷過開邊之戰、見識過最爲勇猛的關西禁軍,還有吐蕃、党項兩家精銳的韓岡眼中,保丁們的表現也就比笑話好上那麼一丁點。
如果是笑話倒也好了,還不至於像現在這般讓韓岡看得昏昏欲睡。也就偶爾能發現一兩人的箭術還算過得去,差不多能在上四軍中混箇中上游的水平。
不過冉覺很是自豪。在他眼裡,方纔上場的那些保丁們的表現,不比護堤的廂軍稍差,與白馬鎮附近的那兩個指揮的宣翼禁軍也差不了太遠了。如此精銳,若是當真來了盜賊,絕對能將其一網成擒。到時候自己也能脫離選海,得入京官——依照真宗年間頒佈的條令,縣尉如果能盡擒十人以上的一夥盜匪,就有改官的資格。
在韓岡的面前,冉覺領着大保的保正們,昂首挺胸等着犒賞。韓岡則是隨口讚了兩句,照規矩將預備好的錢糧散發下去。只是在離開時,卻親挽一張一石五斗的硬弓,一箭射中了五十步外的靶心。這個成績,在方纔的箭術比試中,只有寥寥數人達到了。
韓岡丟下弓時,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搖了搖頭。但所有人都明白,知縣到底要說什麼:
“再練練吧!”
從校場回來後,遊醇來見韓岡:“正言若有閒暇,還是要多往縣學中走走。到了十五之後,縣學就要停課。在這之前,照例是要開考,這題目還是得由正言來出。”
照規矩,縣學是每月一小考,年終一大考,連續三次小考最下,或是大考不過,便要當即開革。朝廷不會用寶貴的資源來養廢物,韓岡對此舉是雙手贊同,但要讓他這位關學嫡脈出題去考較此間的士子,免不了會在題目和答案跟程顥的弟子起衝突。
韓岡本想着還是算了,如今真的沒有多餘精力去照管這些他名義上的學生,只是條令規定要做的事,卻是不便推搪:“過兩天我就去縣學中。只要是用心向學的,當讓他們過個好年!”
敷衍過遊醇,魏平真又問道:“聽說今天文司空的兒子又來了?”
“文及甫?他是去京中拜見他的岳父,路過而已,不過明天我還要送他一程,盡一盡人事。”
文及甫要去東京城,今天正好落腳在白馬縣中。不論從官場的禮節上,還是從關係上,韓岡都要按照他的說法“盡一盡人事”。
文彥博的六兒子文及甫是吳充的女婿,吳充的大兒子吳安持則是王安石的女婿,而韓岡與吳安持是連襟。說起來,他跟文彥博都有點瓜葛親。但這點親緣,在如今的官場上根本不算什麼。隨便將任何兩位重臣拎出來,差不多都能三五轉之內,攀上親戚關係。
韓岡對這等蜘蛛網一樣的官場生態歎爲觀止,不過看看也就算了。親戚關係什麼都決定不了,王安石、吳充這一對親家可是死對頭,而韓岡與太后都能攀上關係,但他最爲親近的還是一點親緣都沒有的王韶父子。
文及甫是不是拜見吳充,韓岡其實無從得知,但他趕在過年前跑去東京城,回大名府後,少不了會給文彥博帶回去第一手的京中新聞,韓岡算算時間,差不多該到了正戲該上場的時候了,不知道文彥博聽說王安石將宿州的存糧當真運抵東京後,又會是一個什麼樣的表情?!
……
韓岡正盼着好戲開鑼,而京城中,墊場的開幕戲其實已經開始了。
京城中的官場上,現在正在嘲笑王安石的慌不擇術。他此前力排衆議的提案,如今成了最大的笑柄。冬日開河口的措施還沒有施行,爲此而打造的器具已經宣告破產。
於汴河河口處的汜水船場所打造好的碓冰船,在黃河中進行試驗的時候。雖然安置在船頭上的大碓的確敲開了接近一尺厚的冰層,但駛進河中的木船卻立刻就被河道中的流冰所擠毀碾碎,差一點,就連船上的船工都一起給送了性命。而且還不只是一艘,而是新近打造出來的總計四艘的碓冰船,全都毀在了黃河之中。
這個消息傳回來,官場上、市井中,立刻就有了酒席上的談資。
“我早就說過,冬天開汴口根本不可能,現在看看怎麼樣,還能開嗎?”
“王相公這下黑臉要變白臉了,硬是強着天子御筆題朱,現在不知他要怎麼去見官家?”
“今年是好戲連臺,先是上元節宣德門的一棒子,然後是瓊林宴上丟石頭,再來就是天下大災,如今再以此事收尾,這才叫做完滿!”
自吹先見之明的,說風涼話的,幸災樂禍的,不一而足。除了新黨以外,幾乎所有人都在這次失敗的實驗上找到了優越感。
馮京、蔡確正坐在的馮參政府的暖閣中,喝酒聊天的同時,也不免帶上這一樁東京城眼下最流行的笑話。
兩家剛剛定下了兒女親——就在半個月前,蔡確爲他的長子蔡渭,向馮京家的十三娘下了聘禮。
從只能用詩詞來奉承宰相的小臣,到如今御史臺的第二號人物,蔡確只用了兩年的時間。不論是在開封府任上頂着新任的知府劉庠,還是進了御史臺後對恩主王安石反戈一擊,每一步,每一個轉折,蔡確都沒有錯過半點。
蔡確的行事作風,引來了不少警惕的目光,但讓馮京很是看好這位新任的侍御史知雜事的官運。能夠準確地揣摩上意,能在恰當的時間出手,說不準過上個幾年,就能給蔡確他擠進政事堂中。定下這門親事,日後當少不了好處。
也正因爲已經成兒女親家,蔡渭作爲御史臺的副職,快過年的時候到參知政事家拜訪,就不會引來多少議論。
商家出身的馮京素來善於聚斂,一個金毛鼠的匪號盡人皆知。但在馮京家的暖閣中卻看不到半點金玉之物,裝飾素雅簡潔。不過若是將注意力放在陳設上,暖閣中每一件器物其實都是有來歷的古董。看似簡單的客廳中,卻隱隱透着富貴氣。
紅泥小火爐上放了個燙酒的水煲,水煲中咕嘟咕嘟地響着。而酒氣從浸在熱水中的酒壺散出。幾個銀碟中的酒菜不算多,卻做得極精緻,甚是還有冬天極爲難得的綠葉菜,乃是靠着溫泉種出來的。
蔡確喝了一口馮京親自斟上來的酒水,酒氣立刻直衝囟門,一股火辣辣的感覺順喉而下。蔡確被衝得嗆咳了幾聲,皺眉看着這杯盛在雕花銀盃中的熱酒,燙過後竟然還這般烈,“這酒水是蒸過的吧?”他問道。
馮京陪了一杯酒,卻是一點事都沒有,只是英俊的臉上有些泛紅而已。他笑着回答:“喝慣了就好。烈酒可以去陰溼,陽氣雖重,但在冬時飲上幾杯卻無大礙。”
“只是喝多了就不行了。肝乃木性,遇烈陽則枯,酒喝多了會傷肝。”蔡確如此說着,卻將杯中酒一口乾下。
“這話還是韓岡說的。”馮京呵呵笑了兩聲:“王相公家的女婿雖說一直不肯承認,這醫理卻比誰說得都透。”
韓岡對烈酒的評價,如今早就在士大夫和醫生們的口中流傳。連同烈酒的蒸釀之法,也同時傳遍了京畿一帶。雖然蒸釀過的酒水過於勁烈,但好這一口的人還不少,尤其是到了冬天,更是祛寒的良法,多有趨之若鶩的。而按照韓岡的說法,酒乃至陽之物,所以在一些醫生手中,用烈酒伴服丸藥,也成了標準的醫方。
“前兩日,李士寧開了一方丹藥,就說是要用熱酒伴服。一枚大丹伴着燙過的烈酒服下去,渾身的陰寒全都不見蹤影。”在蔡確面前,馮京並不避諱自己服外丹的習慣,“這韓岡,在醫理、醫藥的見識,的確是難得一見的精深,要說他不是見過了孫思邈,這傳承又是哪裡來的?”
蔡確回憶起當初在章惇的宴上見到的韓岡,現在想起仍是覺得他的確不簡單:“韓玉昆不但醫理過人,在機械上,他也是過人一等啊!”
“說的是雪橇車?”馮京擡了擡眼皮,笑問着。
蔡確點了點頭,“當然!”
一個是宰相的副手,一個是御史中丞的副手,六路發運司打造雪橇車的行動當然瞞不過他們。一份天子經由中書下達的詔令,需要參知政事副署,御史臺也有權過目。王安石讓薛向做的事,馮京和蔡確都有資格摻上一腳,但他們卻都放了過去。
一方面是王安石已經被逼到絕境,現在與其當面頂撞,並沒有任何好處,反而會因困獸之鬥,而將自家給栽進去。另一個也是因爲他們不相信王安石能成功,等到他失敗後,再踹上一腳將會更爲省力。
其實王安石要開汴口,造碓冰船傳到外面後,又有幾個人相信他能成功的。後來又多了一個雪橇車,雖然王安石對此儘量低調,但在東京城哪有秘密可言,反倒轉頭就給傳遍了。
碓冰船乃是都水丞侯叔獻所獻。而這都水丞更是如今朝中首屈一指的水利大家,他提議的碓冰船盡數毀於流冰之中,成了東京城內的笑柄,難道韓岡在水利上的才華還能比他強?
“王介甫是病急亂投醫。熙河路的奏章我也查了。雪橇車的確有用,但都是三五輛一隊,送些消息酒水和銀絹犒賞的。從來沒有說熙河路的糧秣運輸能靠雪橇車來完成。要將幾十萬石。”馮京冷笑着,重複的強調:“這是病急亂投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