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見着鄭俠沒反應,也不氣餒,反過來又對行商道:“也就是最近的事,東京城裡面有個看城門的官,上書說如今的旱災蝗災全是新法不是,要官家廢新法,趕了王相公走。其實這事倒也罷了,不論是哪家法度,好壞都要交稅。但他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騙天子說廢了新法就能下雨,這倒好,小韓知縣一見天子,就戳破了他的謊。這官兒也該死,騙天子還不夠,還說小韓知縣不是,在白馬縣害了幾萬流民。想想,這是多大笑話?!人家流民都要爲小韓知縣設長生牌位了,竟然還有人睜眼說瞎話,說害了流民。現在聽說天子明察秋毫,將他下獄治罪!……這就叫活該!”
賣茶老漢說得口沫橫飛,老公人過來扯了扯鄭俠,“官人,還是上路吧。”
鄭俠紋絲不動,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拿着湯碗的手輕輕抖着,他要聽着這老漢的下面怎麼說。
“小韓知縣自從來了白馬縣,天天都沒歇過腳。爲着河北的流民,小韓知縣跑瘦多少匹馬?爲了應付這場大旱,縣裡打出的多少口井?現在架着風車的幾十口深井,全都叫韓令井,從早到晚的提着水出來,以後幾十年都不用怕旱災了。小老兒這賣茶湯的水,就是從幾十丈深的韓令井裡提出來的!比起原來的井水好了不知多少,過去白礬一個月就要用上一斤,現在一錢都不用了!想想能爲小老兒升了多少棺材本啊!”
鄭俠面無表情地坐着,心中則是如同八月十八的錢塘江,驚濤駭浪不停地翻涌。
他從賣茶老漢身上能看得出來,白馬縣的百姓是當真將韓岡頂禮膜拜。
難道說自己真的誤會了韓岡?
不!
鄭俠在心中立刻否定。
王安石在熙寧之前,還不是負了三十年的重望?王莽在篡漢之前,也不是人人誇讚?韓岡現在的表現,也不過是他岳父當年的翻版,等他日後得志,天下必受其人所苦。
想到這裡,鄭俠容色一肅。
天下正受新法所苦,韓岡卻不加以阻止,反而助紂爲虐。他在白馬縣做得再好,也不過是小恩小惠而已!
再看一眼說得口沫橫飛的茶棚老漢,眼中不無憐憫。鄉愚識見不足,眼光不及長遠,所以纔會被奸佞所欺。
歇也歇夠了,鄭俠就準備會了鈔後就動身,忽然就聽到一片蹄聲,從北面的官道上奔來一隊人馬。
遠遠地一見來人,鄭俠身子就僵住了,而茶棚老漢伸着脖子張望了一下:“哎喲,是王相公家的二衙內!”
“王相公家的二衙內?”河北行商聞言一驚,隨着望了過去:“相公家的衙內怎麼來了這裡?”
“王二衙內也是好人,給小韓知縣打下手,縣裡面的井水、溝渠都是他督辦的。現在縣裡面的幾十個換米點,小韓知縣也是天天派人來督察。前兩天,也就是王二衙內來的。由他盯着,你說誰敢剋扣半點?”
河北行商沉吟着點頭:“這麼說來,王二衙內也是個好官。”
“王相公也是好心辦壞事,給下面的人矇騙了,聽說小韓知縣也勸過。想想當初小韓知縣來白馬,外面不都說是翁婿兩個吵架的緣故?”
茶棚老漢和行商這邊說着話,王旁就在換米點下了馬,主持換米的胥吏迎上去點頭哈腰,而排着隊的鄉民們也同樣一起行禮,一片聲的問好。
王旁的隨從也跟着下馬,有幾個是負責保衛的,眼睛四處瞟着,一眼發現了停在茶棚外的驛馬和馬車。屬於驛館的馬匹和馬車,很容易分辨出來。
官員過境,於禮就要接待。那人忙去了王旁身邊說了一句,王旁立刻就走了過來,到了茶棚外問道:“是哪一家官人要北上過河?”
鄭俠默不作聲地站起身來。
站在太陽底下,茶棚下陰涼處的人和物就有些模糊,王旁眯着眼睛看過來,瞅了好幾眼纔看清了是鄭俠。驚叫道:“鄭介夫?!”
鄭俠躬身一禮,向過去的老相識很疏冷地說道:“衙內,鄭俠這廂有禮了。只是戴罪之身,不便與衙內相見。”
王旁張了張口,正要說話。就聽着茶棚下面又蹦起一人,“你就是那個胡說小韓知縣害了流民的犯官?!”
茶棚老漢一下跳將起來,拿起蒲葵扇往外揮着:“去、去、去,不收你茶錢了,小老兒這破茶棚待不下鄭官人你這尊大佛!”
“不得無禮!”王旁和老公人連忙一起叫道。
茶棚老漢則梗着脖子:“二衙內,你們官場上的事小老兒是不知道,但說小韓知縣壞話的,小老兒可侍候不起。也別說小老兒無禮,鄭官人過境的消息傳出去,看看會有多少人有禮!”
鄭俠臉色發白,王旁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而河北行商則是唯恐天下不亂地在後面拍着手:“公道自在人心,還是鄉野之中有義民!”
……
一個時辰後,王旁已經到了黃河邊的大堤下,正看見高聳的堤壩上高高矮矮的站了一羣人。身材高大的韓岡在其中最是顯眼。
將馬交給迎上來的隨員,王旁疾步上了大堤,與正向韓岡彙報工作的方興打過招呼,徑直來到韓岡身旁,問着:“玉昆,你猜我方纔見到了誰了?”
韓岡望着遠處的工地沒有動彈,漫不經意地回道:“鄭俠?”
“呃……”王旁愣了一愣,轉又醒悟:“是大哥的信?”
“除了元澤,還能從哪裡聽來的?”韓岡回頭笑道。王雱前兩天就寫信來說了鄭俠的事。編管恩州的判決,信上也寫了。
要往恩州去,當然要經過白馬縣。雖然也可以從濮陽那裡過河,但鄭俠可是被押解着的罪官,有何等道理能讓他繞道而行,浪費公帑?
“玉昆,我已經在縣裡的驛館中將他夫妻倆安頓下來了。”王旁說着,又試探地提議道,“要不要去見他一見?”
方興一聽頓時來了精神,湊上來笑道:“提點,最好還是見他一面。待以重禮,厚給程儀,在外面也能博個不計前嫌的美名!”
韓岡瞥了方興一眼,他臉上的笑容,怎麼看怎麼像是奸笑。
“見什麼?相逢一笑泯恩仇嗎?”韓岡搖搖頭。他並沒有打落水狗的心思,卻也沒興趣表現一下所謂的寬宏大量,“事出無謂,何須如此。好生在驛館裡着,明日禮送出境就是了。”
儘管外面都在說鄭俠心懷詭詐,欺君罔上,但身爲當事人的韓岡並不會這麼認爲,那場雨應該只是巧合而已,鄭俠沒那個本事預測。
且從王安石父子三人的口中,韓岡也稍稍瞭解了鄭俠的爲人。即便出了這一檔子事,王雱兩兄弟都沒有改變對鄭俠的評價;同樣的,相比起叛離的曾布,王安石對鄭俠也沒有什麼恨意,畢竟鄭俠對新法的態度始終如一,更何況鄭俠已經自食苦果。
對於鄭俠,韓岡無意揣着幸災樂禍的心思去故作姿態,那樣有失身份。而且就算能蒙過外面的人,但能蒙過鄭俠本人嗎?萬一他一氣之下跳進黃河怎麼辦?——韓岡很珍惜自己的名聲,可不願看到這樣的事發生。同時韓岡也沒有與其結交的心思,這等君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固執,去見他沒得找氣受。敬而遠之,纔是最好的選擇。
既然韓岡不肯去見面鄭俠,王旁也沒辦法,方興也只能收了心思。隨着韓岡一起,望着周圍的工地。
入夏之後,黃河的水量依然不豐,只是在河牀中心地帶流淌,南北兩邊空出的河灘比起河面還要寬得多。就在黃河南面的這片河灘邊緣,數以萬計的民夫如同螞蟻一般覆蓋了高聳的堤壩。
單是白馬縣這邊的百里堤防,韓岡就動用了上萬名從流民中徵召的民夫,將大堤加高夯實。丁壯上堤做活,而家中老小則是出外捕捉蝗蟲換米。對於許多家庭來說,一天下來,還能結餘個二三十文錢來,如果能持續兩三個月,對於背井離鄉的流民們來說,就能存下一筆度過荒年的資金了。
遠遠近近的號子聲在河面上迴盪,一根根木樁被提起,然後又重重地落下,大堤就在一記一記的夯築下,變得逐漸堅固起來。
方興指着工地道:“今天上堤的民夫,總計一百四十六組一萬零四百二十一人。告病的有九十六人,加上昨日受傷送醫的十七人,與療養院報上來的人數能對得上。另外報了逃逸的有四人,姓名也已經報上來了,在下已經遣人去了四人所在保甲追查。”
方興跟在韓岡身邊半年多了,知道韓岡很在意施行中的細節,彙報起來,就是不厭其煩地說着數字。韓岡多次說過,所謂的“重其大略,不暇細務”,這是對外面說着好聽的。真正做事,從細節上就能看出來是否用心。
方興用了大概有一刻鐘,加上王旁上來之前的半刻鐘,纔將今天要彙報的工作撿着關鍵的地方,向韓岡都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