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頊在宣德門上,坐立不定,心急地等着韓岡。
雖然以趙頊近十年天子的政治智慧,隱隱地也覺得今年軍器監大張旗鼓地將鐵船紮成彩燈這件事有哪裡不對。可韓岡過去給他帶來了那麼多驚喜,現在又處在其本人強行爭取來的判軍器監的位置上,想來也不會沒有讓人喜出望外的好消息。《浮力追源》都寫出來,怎麼想,韓岡都應該是胸有成竹的。
身旁的嬪妃都不怎麼搭理,城下的一片燈海更無心觀賞。絲竹樂聲中,臣子們之間的交流,趙頊也沒去注意。只是不斷地看着上城的樓梯口,心急難耐地等着韓岡前來。
過了半個多時辰,終於等到了藍元震腳步匆匆地走上來繳旨,“官家,韓岡已經在城下,等着官家傳召。”
趙頊連忙急道,“快宣他上殿覲見。”不經意間,連話都說錯了。
韓岡走上了宣德門,瞥了一眼城下,城中繁星百萬,果然是難得的美景。走到天子面前,大禮參拜。
“平身!”趙頊急着將韓岡喚起,“韓卿,今夜朕觀城下,只見軍器監的燈山作了船型。想必鐵船一事,卿家多半已有眉目。不知還需要多少時間?”
韓岡一躬身:“回陛下,大約要十五到二十年。”
趙頊聞之一驚,甚至以爲自己聽錯了。再看韓岡,他的態度坦坦蕩蕩,一點也沒有愧疚、畏縮。肯定是聽錯了,趙頊心想。“多少時間?”他重又問了一遍。
“十五到二十年!”
韓岡的語氣一點也沒有波動,咬字清楚,讓趙頊終於聽清了。
“什麼?!”
一片壓得低低的喧譁聲,從天子親設的宴席上響了起來。馮京手上的酒杯差點都沒拿穩,韓絳、王珪臉上的表情也呆滯了,吳充扶着桌案就要跳起來,十五到二十年,真虧韓岡敢說!
韓岡欺君四個字尚在幾個重臣嘴邊,天子臉色丕變,就聽到韓岡繼續說道:“生鐵性脆,熟鐵性柔,必須得用剛柔和濟的精鋼來製作龍骨、船肋,正如房樑、庭柱必須得用堅實性剛的大木才行。而如今精鋼稀少,必須要改進制鋼之法;精鋼難以煅煉,想要得到造型合適的龍骨、船肋,又要改進鑄造之法;船板、甲板,雖然不需要精鋼,可需要大幅的鐵板,這就需要新的鍛造手段;鐵遇溼則鏽,船行水上,必須還要有防鏽之術,需要找出鐵生鏽的原理,才能加以應對。而且昔時造船都是木料,要改以鐵製,即便是幾十年的老船匠,也要從頭學起,這亦是難處。細細算來,十幾二十年,是一切順利的結果,需要朝廷不斷投入人力物力。中間如有波折,甚至三五十年都有可能。”
韓岡的一段話,平和得如同春來的湖水,不起半點波瀾。可這番話卻如當頭一盆冰水,冷得就像是剛從金水河中舀上來一樣,一下就把趙頊滿腔的興奮一下都給凍得萎縮了下來。而熊熊怒火,則開始在心中燃燒。
只是他還抱着一絲希望,而韓岡平靜無波的神情中一點也不見愧色,說不定還別有隱情:“韓卿,宣德門外的鐵船彩燈,難道是有人揹着你做的?”
“回陛下的話。今年監中的鐵船彩燈,經過了微臣准許。”韓岡一肩將責任給擔着。其中的內情,他全當作不存在,並不準備向趙旭訴苦。韓岡是判軍器監,一監之長,被小人作祟的事,說出來也不成體統。
趙頊感覺被臣子戲耍了一回,方纔的迫不及待現在看來竟然如此可笑,胸中的怒焰騰騰而起,費了好大力氣方纔被他強行按捺下來。此時趙頊怒極反笑,聲音一下溫和了許多:“難道韓卿打算將那艘燈船,十幾二十年,甚至三五十年,年年都放在宣德門外?!”
吳充終於拍案而起,隨着天子一同厲聲質問:“韓岡!難道你要天子爲一艘鐵船等上十幾二十年?!就算黃河改道,只要朝廷肯調集人夫,撥給錢糧,導歸正途也就是一年而已。持續十幾二十年調撥錢糧,黃河大堤都能跟開寶寺鐵塔一般高了。”
“陛下!”王珪也站了起來,“韓岡欺君,當論其罪以重處!”
“非也。”韓岡搖了搖頭,沒理會吳充和王珪,對着趙頊道:“陛下誤會了。鐵船乃是軍器中之集大成者。要想打造出能在水上疾駛,矢石不可傷,油火不可焚的鐵船來,的確需要持續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不斷地在鍛造、冶煉上投入人力物力,方纔有可能造得出來。但鍛造、冶煉上的每一分進步,就有一分用處,正所謂日漸日新,並不是一定等到幾十年後才能建功。”
“哦?不知韓岡你所說日漸日新的又是什麼?”馮京慢慢地開口,“是否是你拿一百貫懸賞來的用來舂米的鍛錘?”
“此亦是其中之一。舂米的腳踏錘改造而來的鍛錘,比雙手掄錘更爲穩定,打造兵甲也更爲容易。要知道,許多地方還都是用杵舂米,遠遠比不上腳踏錘舂米來的迅速。”
“好一個日漸日新……”趙頊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着,韓岡還真是給了他“驚喜”。
看着趙頊臉色已經黑得鍋底一樣,韓岡知道時機差不多了,欲揚先抑的手段用得過頭可不好。搶在天子發作之前,他拱手一禮:“好叫陛下得知。就如現在,雖然軍器監中僅僅是有了幾架合用的鍛錘,但用這幾具鍛錘剛剛打造出來的軍器,已經不輸於神臂弓了。”
韓岡聲音剛落,便是滿堂大譁。
趙頊聞之變色,而馮京、王珪等人更是冷笑不已。
不輸於神臂弓?!
韓岡到底知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神臂弓是真正的軍國重器——射程最大能及三百步,七十步外洞穿鐵甲,一兩百神臂弓手聚集列陣,發矢便密集如雨。從射程、威力到發射速度,都遠勝過去的重弩。是禁軍面對北虜鐵騎時恃之以自保的利器,更是如今朝堂對禁軍徹底壓倒党項騎兵的信心之所在。
跟神臂弓不相上下?這個牛是吹不得的!
韓岡雖然不是信口開河之輩,但他到了軍器監才幾日?怎麼可能一下就變出什麼花樣來?
聽着他前面說得鍛錘,那他能拿出來的多半就是鐵甲。但軍器監五十一作中,與鐵甲有關的有鐵甲、釘釵、鐵身、綱甲、柔甲、錯磨、鱗子、釘頭牟等八作,韓岡若是調集這麼多作坊同治一事,呂惠卿難道會不知道?
呂惠卿就坐在下首處,看他臉上沒來得及藏起的訝異,他是真的不知道!
更別說一領鎧甲沒有幾十天時間造不出來,多少道工序,初上任的韓岡哪有這個時間?
而且鐵甲要怎麼跟神臂弓比?
若是韓岡不能證明他造出的鐵甲勝過神臂弓,那就是明明白白的欺君!而在一衆重臣面前欺君,釘死的罪名,就算趙頊都難以幫他挽回。
馮京依然面沉如水,但早已是喜上心頭。
即便韓岡拿出來的鐵甲,比過去的甲冑要強上一些。但不同的器物,本來就不好相比,只能讓人憑着感覺來。只要他一口咬定了說不如神臂弓,韓岡又能怎麼樣?
滿座朱紫,真正會支持韓岡的,也只有王韶一個。
韓絳、王珪、呂惠卿、吳充、蔡挺,有哪一個會站出來堅持到底的支持韓岡?都不會!
這個罪名韓岡擔不起,更洗不掉!
王韶安坐在座位上,冷眼看着城樓夜宴上的亂象。若說到對韓岡的瞭解,將韓岡從布衣舉薦入官的王韶當然遠在衆人之上。
幾年來的交往,讓王韶很清楚,韓岡就是有個喜歡使用蘇張之術的壞毛病,在言辭間設下陷阱,不知陷了多少人進去。但他越是玩弄言語上的技巧,就越代表他胸有成竹。若是沒有把握,怎麼可能會如此說話?
只是王韶還是有些擔心,畢竟睜眼說瞎話的可能不是沒有——這不是指韓岡,而是指馮京、吳充等人。若是韓岡拿出來的東西,他們硬說不好,韓岡不是沒有聰明自誤,反被天子降罪的可能。樞密副使的視線一掃宴上諸人,心頭甚至有些發寒。韓絳、馮京、王珪、呂惠卿、吳充,韓岡的敵人未免太多了一點。
臣子們各有心思,而天子也是。趙頊沉默地看着韓岡半晌,左看右看,還是不能確定韓岡到底是有着底氣,還是在裝佯。最後他放棄了猜測,狐疑地看着韓岡:“韓卿,此話當真?”
韓岡的舉止依然沉毅穩重,馮京、吳充這幾名宰執的攻擊,彷彿如流水過石,一點也沒引起他心中的波動,確確實實的宰相氣度:“微臣本想過了上元,將其他幾事一併奏上。不過今日陛下既然垂問,微臣現在便去取了來,呈於陛下御覽。”
“到底是什麼?朕使人幫你去興國坊拿。”趙頊沒心情再等待。
韓岡很簡潔地吐出兩個字:“板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