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萬寨離着邕州不遠,沿着左江上溯五六十里,就是古萬寨。
此寨是邕州的南方門戶,與更南面一點永平寨、太平寨,一起組成了抵擋交趾的南疆防線。
同時古萬寨又是處在交通要道上,商旅來往頻繁,一直都是富裕之所。自儂智高兵敗之後,又經過二十餘年的發展,軍寨之外,更是形成了一個富裕的大鎮。邕州這裡一直都有將古萬寨升爲縣治的想法,只是經過了蠻賊的劫掠,寨外近千民居盡數焚燬,生靈塗炭。
蘇緘站在古萬寨的寨牆上,望着寨外的鎮子,滿眼都是經過火焚後的灰黑色的痕跡。牆倒屋塌,燒成了黑炭的樑柱,孤伶伶地支在灰燼之上。一具具屍骸被放在空地上,無不是被燒得面目全非,讓人難以辨認。
在蠻賊來襲之時,此地的鎮民大半逃進了寨子裡,但還有一部分沒能及時離開。蠻賊在寨外大肆屠殺劫掠,寨中守軍卻一步也不敢踏出寨牆。等到蘇緘遣軍來援,賊人已經是散諸山野,追之難及。
劫後餘生的人們在廢墟中尋找親人的遺骸和殘餘的家財,而被放在一旁的小孩兒坐在路邊哭號。蘇緘看得心如刀絞,一個勁地低聲唸叨着,“此乃吾之過,此乃吾之過!”
“皇城,此非自責之時!”一名身材瘦小的士人走了過來厲聲說着,他是蘇緘的幕僚,在其幕中時日不短,“軫入鶉尾,位在荊州。這廣南兩路,亦是荊楚之地。彗兆兵災,天兆已顯!”
這兩天,明明白白掛在天頂上的彗星,廣西這邊都看到了。前日出現在軫宿之中時,也不過將幾個星子都比得暗了。但只過了兩日,掃帚一般的尾巴就長了一半,不僅遮住了天車中央的長沙星,還將左轄星也給掩了,天車四星的光芒全被彗星給壓了下去。
軫即是車,又有悲慟之意,故而軫宿多兇,而彗星更是不必說了,這是兇上加兇。蘇緘越看越是心驚膽跳,依照天地分野,邕州所在,卻正在軫宿對照的區域。
這名幕僚與蘇緘一起站在牆頭上,憂心難耐:“新得諜報,交趾和廣源州近日已經在召集鄉兵,不日即將北犯。而前兩日的蠻賊之亂,也當是他們先得了消息。皇城,可要即刻奏請上聞啊!”
蘇緘無可奈何地長嘆了一口氣,越發蒼老的容色有着一片苦心不得認可的痛心疾首:“奏疏何曾有用。都在說着主少國疑,婦人當政。二府諸公,幾曾正眼看過南方?”
“殺太后,逐顧命,如今在交趾國中垂簾聽政的倚蘭太后,可不是等閒角色,豈可當成尋常婦人。”幕僚狠狠地咬着牙,“若壞南疆大事,朝堂首當其責!”
蘇緘乾枯的雙手緊緊按着牆頭雉堞,手背上青筋凸着,輕顫的雙臂,顯見心情已是難以自抑。
熙寧五年,李乾德即位,上其父李日尊僞號爲聖宗。李日尊的遺詔,是命王后楊氏爲太后垂簾聽政,太師李道成在外輔佐。但一年之後,新登基的李乾德就以皇太后楊氏阻生母倚蘭太妃問政的罪名,將其連同宮人七十六名幽禁於上陽宮,緊接着又勒令一衆殉於李日尊墓前,同時又將輔命大臣太師李道成出知於外。轉眼之間,掌控朝政之人就成了李乾德的生母倚蘭元妃。
這一雷霆手段當然不是七歲小兒能擁有的,而是倚蘭太后的功勞。不過其中若沒有僞聖宗朝,統領交趾國中大軍,被封爲輔國太傅、天子義弟的李常傑相助,也是不可能做到。而且在傳說中,倚蘭太后與這名功勳赫赫的大將,有些不清不白的關係。
倚蘭太后出身寒微,是李日尊出巡時,正好看見她採桑而歸、倚立蘭草之中,悅其色而將之收入後宮,故而纔有了倚蘭的名號。但她如今卻在紫宸殿上,坐於簾幕之後,可知其心術手段,與大宋的莊獻太后劉氏不相上下;且又有着能臣“輔佐”內外,又讓人不得不聯想起北面的那位曾經統率大軍殺入中國的契丹承天太后蕭氏。
婦人掌控朝政,野心甚至會比男人還要強,史書多有明載,根本就不需要再多舉例。若是以爲交趾主少國疑,不敢出戰,那可就大錯特錯。
僅僅是爲了要鎮服國中異論,倚蘭和李常傑就必須奪取一場大勝。再加上劉彝知桂州、掌廣西兵馬之後,禁絕與交趾市易,交趾國中各部族已然不穩。只要不想這把火燒到自己,交趾太后和那位天子義弟也必須拿大宋開刀。
雖是嘬爾小國,野心從來都是不小的。
蘇緘回頭望着左江兩岸的重巒疊嶂,心中也是大恨,用力地跺着腳:“如何還不防備!”
……
天兆每一個晚上都在提醒着京城裡人們災異就在眼前。而朝堂上,則正在爭論着這彗星到底算是哪邊的問題。
彗星對新黨的打擊,與去年的旱災一樣有力,王安石只覺得自己的運氣當真是壞透了,旱災連着幾年,北邊旱罷,南方又旱了起來,如今天上又來了彗星,使得東京城中人人惶惶。
因爲天上一顆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天子已經照規矩避殿損膳,又下赦詔,求進言,這對王安石不啻又是一個打擊。
“比年以來,災異數見,山崩地震,旱暵相仍。如今彗出東方,變尤大者。內惟淺昧,敢不懼焉?”
只看詔書中的這幾句,王安石就知道天子又在動搖,而在外的元老重臣又要上躥下跳了。
他也向天子解釋了:“晉武帝五年,彗出軫宿,十年,又出軫位,而其在位二十八年,與《乙巳佔》所言不合。天道遠,當修人事。”但也要天子相信才行。
王旖從孃家回來,心裡面也是沉甸甸的。不比父兄對天變毫不顧忌的態度,吳氏和王旖都是爲着天上的災星而憂心忡忡。
回到家裡,往內院走,就看見西廂的書房裡面正亮着燈,透過窗紙,能看見韓岡正坐在桌前。
王旖走進書房,裡面卻是一團亂,書架上、地面上,都攤着一本本書,到處亂丟着。嚴素心領着一個小丫鬟正蹲在地上將書一本本地收起來,見及王旖,立刻起身行禮。
韓岡則是不管不問,放在手邊的藥湯飲子上冒着熱氣,應該是剛端來的,只是他動也不動,就對着桌案上放着一頁紙皺着眉頭。
“官人,怎麼了?”王旖進來後,看到書房中彷彿劫後餘生的樣子,就驚得瞪大了眼睛。本來要對丈夫說的話,一下都忘光了。
“回來了?”韓岡擡頭微笑,隨手拿起桌上紙頁遞給王旖。
王旖疑惑地接過來一看,薄薄的紙頁墨跡尚新,顯然是剛寫不久,字也是丈夫的字,不是她以爲的信箋。從右到左,一列、一列的排列整齊,條目分明。
打頭的一條,是“始皇七年,辛酉。彗星先出東方,現北方;五月,現西方,十六日”。在這一句後面用小字標着個“一”。
下一條,“漢文後元二年,己卯。正月壬寅,天欃夕出西南”。這一句後面則是標着個“七十八”。
王旖也是這兩天才知道,彗星的別稱衆多,天棓、天欃、天槍、孛星、蓬星這些名詞,都是指得彗星。她莫名其妙地問着韓岡:“官人,這是什麼?”
韓岡有些疲憊地笑了笑,今天他可是很費了一番精神,去歷朝歷代的史書中查找他要的資料,“繼續往下看就知道了。”
王旖依言低頭繼續看。收拾好書房的嚴素心,又把日常養生用的藥湯飲子端到韓岡的面前。
第三條是漢昭始元元年乙未,“漢宦者樑成恢及燕王候星者吳莫如,見蓬星出西方天市垣東門,行過河鼓,入營室中。”
第四條是漢成帝元延元年己酉,“元延元年七月辛未,有星孛於東井。”
一條條有關彗星的記錄,依照年代延續下去,漢、晉、南北朝、隋、唐、五代,直至國朝的太宗端拱二年、英宗治平三年,總共一十八條。每一條都是標着年號、干支,而在結尾處又寫着一個數字,最後一條結尾的數字是一三零七。
王旖形狀姣好的雙眉皺了起來,從頭又看了一遍,還是沒看出其中有什麼門道。“官人?”她張着疑惑的雙眼問道。
韓岡啜着藥湯,指了一指紙上,“你可以算一算,每一條記錄的前後隔了多少年?”
按着年號算間隔時間,除非是對史料融會貫通,否則絕對做不到。可用干支來計算,對後人也許很頭疼,但對於已經習慣此中紀年法的人們來說,卻倒是不費多少神。王旖默算了一番,竟然發覺相鄰兩條的間隔,卻都是跟韓岡寫在各條記錄後面的數字相減後的結果一樣,而且總在七十六上下。
“這是?”王旖更爲疑惑,這是究竟是巧合,還是別有一番原因。側着頭,看着韓岡,等着丈夫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