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鹽場?好大的一片。”黃金滿驚訝地瞪大眼睛。一片閃着白光的土地,沿着海岸線向南北延伸開去,至少有十幾裡,因爲他站在鹽場的入口,無論向南向北,都看見鹽場的盡頭。
“當然就是鹽場。”韓岡點頭說着,“不過這還只是一半而已。在北面還有一片差不多大的草場,原本是提供給煮鹽用的草料的。”
黃金滿伸出手去,指着充斥在眼前的一片反射着天上陽光的白色土地,手都有點顫抖,“這裡有這麼多鹽,怎麼還不發賣?!”
韓岡笑了笑,知道黃金滿是誤會了。隨行在側的知州馬竺也是笑道,“團練有所不知,這一片看着像是鹽的白色地面,其實全都是多少年來浸泡了鹽水的土地。讓牛馬這樣的牲畜來舔倒沒問題,可怎麼賣給人吃?”他向南指了指,“產鹽的曬鹽池,是在前面一點的地方,只佔了鹽場的一小部分而已。”
韓岡眼下還在交州,甚至有空帶着黃金滿來鹽場參觀——這其實也就是他在交州多留了十天的緣故,是交州鹽場重開的問題。
鹽是生活必需品,沒有鹽吃,人就會廢掉。所以朝廷對於鹽業的壟斷所帶來的利潤,佔到了財政收入的很大一塊。
但要生產食鹽,光有鹽場是不夠的,還需要有足夠的人手。
京東、淮東、兩浙、福建,乃至廣東廣西的諸多鹽場,哪一座沒有幾百上千的鹽丁。交趾的鹽場當然也不例外。
但之前一場滅國之戰,交趾沿海幾個鹽場的鹽丁基本上都是各家溪洞蠻部給瓜分了。那時候,安南經略招討司的心思,皆放在打下升龍府上。章惇和韓岡哪裡有多餘的精力,去想着煮海造鹽的事。
等到交州平靖下來,章惇回京去做他的樞密副使,留在廣西的韓岡就有的頭疼了。爲了重開鹽場,他不得不從溪洞諸部手中討回了一部分已經廢掉的鹽丁。
交州七十二部沒人爲韓岡的行爲而抱怨。漢人要吃鹽,夷人同樣也要吃鹽,在鹽場重開前的半年多的時間中,積存下來的食鹽都已經賣光了,交州鹽場再不開,日後各部上上下下加起來,男女老少總共上百萬,全都得吃淡食去。到時候,連重一點的力氣活都不能幹了。
對於食鹽緊缺的事,留在廣源州的黃金滿都急了。他的部族過去吃得是交趾販來的私鹽,價錢便宜得很。而眼下用的欽州官鹽,價格比過去吃的私鹽翻了一番還多,口味還不見得更好。黃金滿對此叫苦不迭,可是這欽州官鹽運到廣源州後的鹽價,一點也不會因爲他的煊赫身份而降低一文錢。
但他們送回來的鹽丁人數遠遠不及過往,只有幾百人而已。韓岡困於人手不足,不得已之下,不得不冒着風險,換了一個製鹽的辦法。
儘管韓岡對於如何曬鹽的手法一竅不通,但知道大略的方向就能試驗出來,就像當初製造飛船一樣。不過這一次就不需要他來試驗,關西最有名的解州鹽池出產的池鹽全都是曬出來的。
還留在廣西的關西人還有幾百人,倒有一個隊來自於解州,雖然這一隊並不是駐紮在鹽池邊,但其中有一半老家就在鹽池附近。這一半人中,又有兩人瞭解解州鹽池是如何曬鹽。
有韓岡統觀全局,有兩名專家來指點細節,這一次在交州鹽場試行曬鹽法,便是沒走任何彎路的一舉成功。
“海鹽當真可以曬出來?”黃金滿雖然沒有走南闖北過,但他好歹活到了四五十歲,多多少少也知道些常識:“不是說鹽全都是用大鍋煮出來的嗎?末將當初與那些挑着擔子到洞裡販鹽的私鹽販子討價還價的時候,他們都是說煮出一斤鹽,就要用上多少柴草,千里迢迢送來一斤鹽,又要費上多少腳力。這販來的花銷多高多高,這賣給末將的鹽價多低多低,自家還有渾家孩兒和八十歲的老母要養,實在是不能再低了,再低就只能全家去喝滷水去了。”
黃金滿學着商人賣貨的腔調說話,逗得韓岡爲之一笑,哪裡商人都是一個德性。敢拼敢殺的黃巢同行,做起買賣來,竟然也是脫不了生意人的口吻。
這生意人的口吻姑且不論,當初私鹽販子與黃金滿討價還價時,說煮鹽要花用大量的柴草,爲此增加了許多成本,這一點卻是紮紮實實,並無半點誇大。
“只要少了柴薪之費,製鹽的成本至少能減去七成。”馬竺爲黃金滿解釋道,“過去邕州的一斤官鹽,要賣十四五到二十文,交趾的官鹽也要賣到十文,而廣源州……”
“八文。不過是私鹽,”黃金滿想起過去的事就憤憤不已,“交趾人將鹽賣到廣源,一斤竟敢要價二十五文!”
馬竺笑着點點頭,指着一塊塊如同田壟的鹽畦:“現在換做了曬鹽法,就是官鹽以八文一斤來賣,官府賺的錢也絕不會比過去要少。”
望着海灘上的一方方隨處可見白色鹽霜的鹽畦,黃金滿欣喜之餘,也是咋舌不已。要是官鹽以八文一斤來賣,賺的錢都不比賣到十幾二十文要少,那眼下一斤鹽的成本,是不是就只有一文上下了?
這些鹽畦都是用水泥抹過了池底和池壁,正好位於潮水線上。有一道水閘對着大海。潮漲時,將水閘打開,海水涌入池中,再將水閘關閉,畦中的海水就被留了下來,在陽光下逐漸蒸發曬乾。
儘管旱季剛剛開始,但池中已經有些地方的滷水被曬乾後,出現了白色的鹽霜。而從附近的一條小河引來的清水由一條條前後有兩道水閘的水渠與一方方鹽畦連通。
這座鹽場是在轉運司名下,並不歸交州管,馬竺雖是海門知縣,但他作爲韓岡的前任幕僚,比起知州李豐,在鹽場中下的功夫要多得多。多少日子下來,早已是一切門清:“這就跟解州的曬鹽一樣,等到鹽霜析出後,就得用清水衝上一遍,將畦中的苦鹵沖走,剩下的就是可供食用的鹽巴。”
黃金滿望着一方方已經可以見到食鹽的滷水池,感慨不已,“末將一輩子多半都是守在廣源州,都沒見過海。見識是不多,一直都是以爲鹽只能是煮出來。想不到曬鹽竟然如此省時省力。天朝上國的確不是交趾這等蠻夷能比。”
韓岡笑道:“你不知道也不足爲奇,中國之中知道曬鹽法的本也不多。這曬鹽法也就在關西有,其他地方都是煮鹽。眼下交州鹽場曬鹽成功,接下來轉運司就會在欽州和廉州推廣曬鹽法,替換掉原有的煎煮之法。”
對於如今通行於沿海和蜀中的煮鹽法,韓岡一直都覺得很是納悶。這個時代已經有個更爲節省人工和成本的曬鹽法,爲何沒有給推廣開來。若說是這個時代沒有推進技術發展的動力,只是去看看如今的江西廣東的幾大銅礦,就知道這種說法是污衊。全都已經用上膽銅法,以鐵屑來置換銅了,皆是這幾年推廣開來的。
韓岡有時候不禁從陰謀論上去推測,是不是曬鹽法太過於簡單,只要有片大一點的海灘,加上一條幹淨的淡水河,就能將食鹽給大批地製造出來。而煮鹽法則是需要大量的草料,需要大量的人工,另外煮鹽用得鐵鍋鐵盤也都是官府提供,越大的規模,官府就越容易控制,比起曬鹽法更能將鹽業控制在手中,也就沒有改變過去生產模式的迫切需要。
不過交州是偏遠之地,出產的食鹽也不會賣到外路去,倒也不需要顧忌太多。甚至欽州和廉州兩地的鹽場都可以推行曬鹽法——廣西內陸吃着欽州和廉州鹽場所出產的食鹽,但臨近的路州,則自有其他地方的食鹽來供給。
推廣曬鹽法之後,不再需要配合鹽場煮鹽的草料,廣西一路的數萬頃草場都不用再去種草,從而節省下大批適宜耕種的土地。多了那一片草場,廣西糧食的產量又能升上一臺階。
等到第一批食鹽出來,韓岡讓黃金滿帶了五十多匹馱馬回廣源州,運走了他能得到的所有的食鹽。剩下的部族則是不得不耐下性子,等着下一批食鹽的出產。
在這個過程中,章恂已經告辭離開了交州,他將交州的商號安頓好了之後,剩下的就沒有別的大事了。至於與鹽有關的事,那就跟商人無關了。
私鹽在內陸是禁而不止,但交州是不用擔心的,更不會有人從交州販了鹽去北方賣,用海船來販私鹽,這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笑話——並不是賺不到錢,而是利潤太低,與冒的風險想比,實在是得不償失。
食鹽的事情宣告解決,擺在韓岡面前的已經沒有多少事了。他連如今在交州的正在繁榮發展中的海外貿易都不怎麼在意。
海外的購買力畢竟是有限,對比起大宋的經濟和人口水平,海外諸國加起來都提不上筷子。海貿的規模能養活幾千幾萬的海商,但對整個國家並沒有太大的用處。
如果從商人的角度,在海外貿易上能賺到大錢,可以輕易成爲一方豪富。但對於國家來說,他們能海貿分潤到的錢鈔,實在是少得可憐,真正應該着眼的還是國內的市場。
等到糖產業成爲交州支柱,韓岡留在交州的一番心血,也就算是沒有白費。他安排在此處的順豐行分號的掌櫃,接下來的任務可就重了。
過了兩天,韓岡又收到了一封信,不是王安石辭相的消息,而是張載重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