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你我可當說?”富弼微笑地反問着。
劉幾說此事不便去問當事人,富弼便問着背後議論文彥博到底合不合適。劉幾這下明白了,富弼的態度其實已經表明了他全無左袒文彥博的意思。
“說得也是。文寬夫的確是輸了,逞一時意氣,結果就是壞了名聲。韓岡當真是不簡單,後生可畏啊。”劉幾擡眼看看富弼:“……彥國你當年在青州救了數十萬流民,韓岡前兩年也救了數十萬。雖說他當時有開封府庫爲憑,又是幫他岳父收拾手尾,不及彥國你當年在青州冒着被猜忌的風險在石頭裡攥油,卻也不差了。”
“韓岡長於政事,更長於軍略。政事上也許他還欠把火候,但軍略上我可是遠有不及。”
富弼對韓岡的功績毫無芥蒂的誇讚着,一點也不覺得輸給一個比自己小了近五十歲的年輕人,有什麼覺得丟臉的地方。
這話聽在劉幾耳中,就是沒有任何挽回餘地的拒絕,臉色也不由得微微變了一下。
而富弼則是端起茶湯來喝。不管劉幾和他所代表的那幾位準備做什麼,富弼是半點也不想摻和,肯坐下來將這些事說開,已經是他這位前任宰相給人面子了。
文彥博這次算是大敗虧輸。在市井中的議論,是韓岡尊老,給足了文彥博的面子;在士林和官場中,則多半是認爲韓岡爲了襄漢漕渠而委曲求全;但在他們這羣老臣眼裡,基本上都能看得出來是韓岡贏了,文彥博家裡的動靜瞞不過他們。
有人幸災樂禍,但也有人有着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心思,看着文彥博被一個一個三十不到的後生晚輩壓着連臉皮都被剝了——儘管表面上看着是韓岡低頭,但實際上是什麼樣的情形,只看韓岡現在在京西的好名聲就知道了——老傢伙們當然看不過眼。
不能簡單的說他們心胸狹隘。看不慣年輕人的行爲,不過是老輩人最常見的現象。富弼很慶幸自己能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儘管當初聽到有人拿韓岡救了數十萬河北流民的功績,與自己舊時的功業相提並論時,富弼心中也少不了有點不痛快,但理智很快就讓他變得清醒起來。
富弼自知他跟文彥博是兩個性子,文彥博不服老,至今不肯致仕,而他富弼看着當今天子不肯接受自己的意見,便乾脆了當的回家養老,到了如今這個年紀,心裡考慮的只有子孫了。
放下茶盞,富弼笑道:“近聞伯壽你開春後時常騎牛外出,嵩山之下,以鐵笛伴春風,翩翩彷彿神仙中人,倒時讓富弼羨煞。”
別摻和了——富弼的勸告不再隱晦,已經變得十分直白。
劉幾看着富弼不容再勸的嚴肅神色,最後搖頭一嘆,“算了,也是受人之託……即是如此,此事還是放在一邊。”便是灑然一笑,神色一下放了開來:“自去歲秋後,隔個一月便往嵩山一遊,只是冬天大雪封山時停了一陣。回程後便在峻極寺留下一個標記,如今峻極寺牆上已經有六個標記了……若能九九歸真,百歲可期。”
“此亦是養生之法?”話題終於轉到富弼感興趣的話題。
劉幾在爲官時,以知兵著稱,幾十年來多守邊州。不過,除此之外,他還通音律,善養生,致仕之後,這兩個特長,比起知兵有用得多。房中補道之術傳了不少人,富弼還曾從他那裡學了一手暖外腎的手法。
“彥國你牽扯甚多,難以輕動,卻是難學來。若是當真想學,先把莊子搬到嵩山腳下再說。”
……
沈括已經在唐州就任了。他走馬上任之後,除了點驗府庫等例行公事,他首先做的,便是檢查百年前曾經爲襄漢漕運而開闢的河道。
在韓岡收到的信中,沈括描述了襄漢漕渠唐州段的現狀。正如韓岡幾次往來京西所看到的大概情況,沈括巡視過的運河河段,情況都還不錯。
四十餘里的人工河道,需要疏浚和拓寬的地段並不多,原本就是爲水利運輸而開鑿的渠道,經過的地段自然都是宜居宜墾、人煙輻輳的平陸,這些年來也免不了在水運上發揮着一定程度上的作用。
反倒是被襄漢漕渠利用的幾處自然河流還有兩個湖泊,有必要加以清理,同時需要整修堤防,只是沈括也在信上說了,這幾處工役,並不需要花太多的人工和錢糧。
除了方城山的那一段,襄漢漕渠經過唐州的運河和河流加起來總計兩百餘里的水道,大體上只要稍加處置就都可以使用,不會影響到整個進度。
此外沈括還依靠他在水利工程上的才華,發現了幾處可以加以改進的地方,依沈括一番的估算,如果都加以改進,不但能加強水道的防洪能力,同時還能順便淤灌土地,將四個縣的一千七百餘頃旱田,改造成水澆地。
韓岡對沈括在政務和水利上的水平抱有很大的信心,既然沈括如此保證,韓岡當然也願意看到他成功。
唐州的情況既然很不錯,那麼越過方城山,在方城埡口的另一端,屬於汝州的渠道,情況也不會比差的太遠。
也就是說,一切正如韓岡之前幾次經過京西的所查看過的情況,襄漢漕渠只要稍加處理就能派上用場——自然,前提是方城埡口那一段的空白能及早填補上,不對商道形成阻礙。
韓岡收起看了兩三遍的信箋,離開洛陽南下的心思也越發的重了起來。
要不是還有富弼的壽誕要參加,幾名老臣同樣的得加以拜訪,韓岡早就動身離開了這個滿是濁流的漩渦之地了。
轉運司中的公務,對韓岡來說,算是小菜一碟。絕大部分庶務皆有轉運副使負責,韓岡不需要親歷親爲,只要督促一下就夠了。
至於胥吏慣使的欺矇上官的招數,韓岡已經見識過一次了。是在絕戶田上做文章,想要將應該沒入官庫的無主財產給私分掉,不過給韓岡用筆在公文上,將一個個破綻給圈出來之後,登時就消停了——該怎麼說呢,相對於東京城裡的胥吏,洛陽的這些貪腐之輩一點想象力都沒有,做事的手法還是太老套了。
“玉昆你就要南下了?”
既然手上沒多少事情可做,韓岡便抽空又往程府這裡來拜訪了一趟,聽見程顥相問,便點點頭,“最多再過十天就走。既然學生受命提舉襄漢漕渠,就必須待在這千里水路旁盯着。洛陽不在水道上,離着遠了,消息傳遞也不方便。”
程顥想起韓岡上一次說的話:“不是說還要拜訪其他一干致仕的老臣嗎?”
“鄭國公壽宴之後就各家上門,但也只能拜訪城內,城外的就沒辦法了,”如果任職州縣,就是住在山裡的致仕高官,都該去拜訪一次。但韓岡既然是轉運使,世間的禮法就沒那麼苛刻,“不過獨樂園是要去的。”
“若是要去獨樂園,可以讓刑和叔居中傳句話。”程顥說道,“司馬君實杜門謝客,見客的時候並不多。但刑和叔是司馬君實的私淑弟子,由他居中傳遞,比起直接上門要更簡單。”
刑恕這位遊走於多家門下的士人,韓岡倒是有所耳聞。程顥、司馬光和呂公著,刑恕都可算是他們的門人。
“他沒去東京?”韓岡有些奇怪。刑恕也算是呂公著的弟子,而呂公著擔任着樞密使,刑恕應該水漲船高才是。怎麼不在東京,而到了洛陽這個養老地。
“他還是要去東京,僅僅是在洛陽歇上數日而已,不過他的親友甚多,說是要歇息,但至今也不得一個清閒。”
“還真是勞碌命,就跟學生一樣。”韓岡自嘲地笑了笑,“若有刑和叔居中聯絡,去獨樂園倒是能省心許多……對了。”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敢問先生,呂與叔是不是回洛陽來了?”
“他還沒有登門?”程顥驚訝道。
韓岡搖搖頭:“沒有。”
呂大臨回到洛陽,已經有幾天了,韓岡的名聲如此響亮,以同窗之誼,也該上門拜侯一番。就算不想看到韓岡,韓岡的幕僚之中,也有好幾位張載的弟子,總得見上一面。但呂大臨卻是硬着脾氣,根本不來理會。
“也不知道他到底會不會來,想想還是學生過去見他更方便一點。”韓岡不是趕着要往人冷屁股上貼,而是呂大臨手上有橫渠先生的行狀,記錄了張載的生平、事蹟和功業。
韓岡當然想看看呂大臨寫得到底客觀不客觀。一份出色的行狀,能一開場就給人留下一個好印象。而被記錄人的墓誌銘、傳記,都要依靠行狀爲本。呂大臨能被選上,是因爲藍田呂氏投在張載門下最早,經歷得也最多的緣故。
呂大臨的文筆韓岡不能保證,但他應該是真心誠意的幫着張載和關學做着總結。由他寫出來的行狀,應該能讓所有張載弟子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