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端午,到了五月中的時候,京西的氣溫已不再是春夏交替時節的忽高忽低,而是已經穩定在了高位。
但也就是在這個時節,三千廂兵陸續被調來汝州、唐州的交界處,正式拉開了打通襄漢漕運的工程。韓岡也暫時離開了襄陽,駐節於方城縣。
由於工期並不算緊,廂兵們的工作時間都定在早晚清涼的時候。相比其他工程來,這算得上是十分輕鬆的工役了。除此之外,還有充分的後勤準備,加上足夠誘人的獎勵制度,讓韓岡預備好的殺一儆百的最後手段,並沒能拿出來亮一亮相,連工程進度也比計劃中要快上不少。
開工已經七天了,軌道路線的地基順利地從埡口兩端,向中心處延伸。一天總額高達百貫的獎金,懸在六十支工程隊,總計三千廂軍的頭上,讓他們忘記了疲勞,在有限的工作實踐中拼命地賣着力氣。
韓岡剛剛從工地上巡視回來。
今天早上他所視察的幾段路線上,廂兵們紛紛要求延長每日的工作時間。相比起一個月才四五百文的軍餉,只要進度和工程質量的綜合評分每天能排在前十,每一名廂兵至少都能分到五十文的獎金。若是排在第一,就是整整五百文。窮慣了的廂兵,有幾個不願意發上一筆小財?
但韓岡拒絕了廂兵們的要求,讓他們穩着一點,將工程質量再提高一級。
臉上帶着滿意的笑容,韓岡回到臨時居所。才下馬,勾當公事的方興就遞了一份剛剛送達的公文過來。
“是什麼事?”韓岡漫不經意地回身,拍拍一大早就揹着他巡視了幾十裡地的坐騎。
方興回道:“朝廷頒佈《手實法》,要路中對治下各州縣加以督促。”
“手實法?!”韓岡臉色猛然一變,扯過方興遞來的公文,只看了兩眼便罵了起來:“呂吉甫這是瘋了不成?!”
“龍圖!”方興咳嗽了一聲,又看看左右,提醒韓岡注意言辭。
韓岡倒給方興小心翼翼的姿態,弄得有些好笑。不過背後罵人的確不好,換了個說法:“呂吉甫這次做得岔了。”照樣還是否定。
韓岡很早以前就聽說過了手實法這個名詞,這是章惇跟他提起過的。就像青苗、免役、市易諸法都不能算是王安石原創一樣,手實法其實也是源自於前代,爲唐代宰相元稹任知州時所首創。
當初王安石初次罷相,呂惠卿升任參知政事後,就開始籌劃推行手實法,以釐定天下人戶家產情況——主要是田地,也包括房產、牲畜,以及桑麻等經濟作物——制定五等丁產簿,並藉此來徵稅。這的確可以算是方田均稅法的一個變體,但比起方田均稅法來說,卻更爲寬鬆。
雖說基本上皆是通過確定各家各戶所擁有的土地數目,以便徵收稅賦——確切點說方田均稅法是徵收田賦的依據,而依手實法所制定的五等丁產簿則主要是抑配便民貸和徵收免行錢的依據——但方田均稅法,是由官府派人下鄉丈量,而手實法則是由百姓自報數目。
不過當初王安石復職太快,讓呂惠卿還沒來得及推行,就不得不宣告中止。但眼下王安石、馮京、吳充一個接一個罷相,政事堂中只剩王珪一個對天子唯命是從的宰相,再加上元絳這位年紀雖長、但在政事堂中資歷淺薄的新人,呂惠卿的當初的計劃也就隨之提上臺面。
只是韓岡出京時此事還一點動靜都沒有,現在才幾個月的工夫,這一項新法案,就已經在皇城中走完了一整套的流程,頒行於天下。呂惠卿的手腳的確是夠快的。
可惜的是,這一項法案,在韓岡看來,實在是不合時宜。
“龍圖也覺得着手實法不合人意?”方興問道。
韓岡嘆了一聲:“變法的時機早就過去了,呂惠卿如今逆勢而行,乃是事倍功半、得不償失。”
“不過說起來,這其實也只是對方田均稅法的補充罷了……如果能把最後一條去掉的話。”
“……能去得掉?”韓岡笑着問道。
經過了兩年的延誤,新近出臺的手實法對比起舊法來,似乎是修改了一些不太適當的條款,塗脂抹粉了一番,很有幾項體恤百姓的條款——比如說“屋宅分有無蕃息立等,凡居錢五當蕃息之錢一”這一條,說白了就是自住的屋宅和自耕的田地在計價時,只抵作同等大小的出租屋宅和佃田的五分之一,自耕農可因此而得惠。
但爲了保證這條法案能帶來足夠的財政收入,基本內容卻並沒有什麼變化。其中最關鍵的一條,就是如果稟報不實,允許他人舉報,這些被瞞報的財物將分出三分之一與告發者——願意自覺自願地繳稅的民衆當然不多,願意公開家產的人們同樣沒有多少,所以爲了防止有人弄虛作假,呂惠卿便在手實法中加了這一條。
如果沒有這一懲罰條款,只令百姓自報田產數目的手實法,不會有任何實際意義,可有了這一條之後,任誰都能看得出來,手實法的推行會因此而困難百倍。
如果只從法令上來看,在韓岡眼裡,手實法的確算是良法,可算是超前的財產申報制度——因爲要申報家產的不僅僅是民戶,也包括世稱形勢戶的官戶——但這項法案,一旦施行起來,卻會引發很大的問題。
以錢財來鼓勵告發隱財,日後告發之風便會無窮無盡。從儒家教化上講,這是有傷風化之法。而說句難聽話,真正的大戶勢力盤根錯節,根本沒多少人敢去告發,就是告發了也不一定有用,反而是家底稍稍殷實的普通富戶,沒有什麼勢力、家產卻讓人垂涎,最後就會成爲最大的受害者——官吏們的道德水準,根本不能指望,而從利益的角度上說,官吏又怎麼會跟自己的家產過不去?——只要中戶因此而破產成風,用來攻擊呂惠卿、廢除手實法的藉口也就有了。
但也不是說手實法完全不可能實現,換在是十年前,甚至是六年前免役法初行,國用窘迫的時候,即便反對聲再大,天子咬着牙都能推行下去,有什麼問題,完全可以在施行中加以解決,只要能讓天子在國庫中聽到叮噹作響的銅錢聲就行了。
可惜的是,眼下已經是元豐元年而不是熙寧元年。
呂惠卿從來都是個有想法有心氣的人,自從他輔佐王安石考訂新法開始,便是如此。這樣的人、這樣的性格,當然不會甘心一直身處在王安石留下的陰影之下,他現在做的事,就是在設法擺脫王安石的陰影。拿自己這些年裡積攢下來的政治資本,來博取更多的權力以及更響亮的名聲。
“呂參政應當是權衡過利弊。但這是賭博吧?他可沒有王相公當年的聲望……不成功便成仁,太冒險了。”方興對呂惠卿這一次的行事很不以爲然。
“他肯定是想明白了。”韓岡從不懷疑呂惠卿的智商,但下這麼大的賭注,卻也同樣是他難以認同的,“賭博嘛,沒有說百分百能贏的,做一件事,任誰也不能說自己肯定能成功。只是有些不值當啊。”
如果天子能夠全力支持呂惠卿,韓岡也不在意得罪一下京西的官宦人家,反正他們有錢,多出點也是應當的。但若是趙頊做不到十年前支持王安石一般地成爲呂惠卿的支柱,韓岡瘋了纔會爲隨時準備退卻的趙頊和一心想擺脫王安石的呂惠卿出生入死。
韓岡完全不看好呂惠卿。熙寧六年的市易法就鬧得京城一團亂,王安石的政治資本大幅衰減,到了一年後終於辭了相位——王安石初次辭相的原因很多,可這一件事肯定是其中最關鍵的一條——而如今手實法更勝市易法一籌,呂惠卿卻沒有王安石的資本雄厚,眼下他是賭天子要保着自己,不可能有十足的把握。
韓岡嘆了一口氣之後,就把這件事丟到了一邊去。但過了兩天,李誡從正在親自測量船閘、堰壩修築位置的沈括那裡回來,說了些公事,卻又提起了手實法來。
“此事你怎麼看?”韓岡反問着。
李誡猶豫了一下,搖搖頭,“朝廷不缺錢。去年京西北路的稅賦、便民、市易、免行,林林總總加起來也有六百餘萬貫石匹兩,比京西北路稅賦更多的路州爲數都不少……”
韓岡搖頭,打斷了李誡的話,冷笑道:“朝廷的褡褳裡面永遠都有個補不好的窟窿……誰會嫌錢多?你能收多少錢上來,就有人有本事用多少錢出去。即便不用,堆在庫房裡,讓天子看着也舒心……不曾聞‘五季失圖,獫狁孔熾’?”
李誡點點頭,當今天子登基之初就模仿當年太祖皇帝之志,在宮中建了三十二間庫房,自作詩句“五季失圖,獫狁孔熾。藝祖造邦,思有懲艾。爰設內府,基以募士。曾孫保之,敢忘厥志。”,以此來作爲庫房的編號。打算用這裡面的錢,作爲軍費,滅掉西夏,收復燕雲。
——太祖皇帝趙匡胤當年設封樁庫,便是存了用庫中財物換回燕雲失土的打算。如果契丹人敬酒不吃,那封樁庫中的這筆錢就會轉作北伐的軍費,變成一杯贈給契丹人的罰酒。可惜太宗兩次北伐皆敗北,而真宗皇帝則是失土沒得回,就只拿到了一張澶淵之盟,最後拿着這筆錢去封禪修廟。
李誡聽得明白,但他疑惑了起來:“龍圖是同意手實法?”
韓岡搖搖頭:“只是眼下朝廷的稅賦收入也不算少,靠手實法多徵的錢鈔,並不是朝廷急需。”
韓岡不介意在李誡面前議論朝廷成法。李誡會在他面前提起手實法,其實是幫他老子來問的——韓岡專注於襄漢漕運,京西漕司中的大小事務,大半都是由一南一北兩位副使、兩名判官來處置。
韓岡是轉運使,在職責上有督促治下州縣推行朝廷新規的職責。如今朝廷頒佈手實法,韓岡也有義務在京西路將之推廣。這些年來,諸多新法一部部地頒佈於世,每次總有幾位漕司主官被調職或降罪,這都是因爲督促新法不利的緣故。所以韓岡現在的這番話也是說給李南公聽的。
對於手實法,韓岡的態度很明確,他無意去監察督促,但也不會出手干擾,想必李誡應該是明白了。